楼上,你再如此轻薄我,小心我要喊人的!”
那男子哈哈大笑:“你大哥是黎绍峰?”
雪梅木讷的嗯了一句:“你认识我大哥?”
那男子嗯了一声:“嗯,如果你大哥是黎绍峰,那么我就是再轻薄你,也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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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遍家里的账簿,毓婉脸色始终是沉的。早已入不敷出的空壳子,难怪要用她的婚事来填补了。父亲母亲如此迁就杜家不肯当众责难,原也是因为这些。
她端过素兮送来的热茶,烫得心也跟着痛,手指热辣辣的发木,连掀开茶盏盖子的手指也有些颤抖。
那氏和佟鸿仕早已离开,只留她一人思量清楚。毓婉还是不肯死心,她又将茶盏放下翻开账簿,将其中几笔钱以毛笔勾了出来“这些欠债按时日可以去要了,为何福叔不去讨要?”
“听说那是新任督军沈之沛派人来借的军款,如何要得?”素兮将账簿合拢,为毓婉送上茶:“老爷说让小姐当家,也并非是真话,有些事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如何做得?老爷不过是想让小姐权衡利弊先拖杜家几天,不要意气用事。
毓婉有些憋闷,脖颈上的汗珠子腻出了一层。她早该料到若是能真的妥开眼前的尴尬情境,以母亲的个性必然不肯与杜凌氏虚与委蛇,她将账簿拽过来:“今日收了不少的礼品,明日咱们去当了,做些营生。”
素兮摇头,喃喃道:“先不说当了寿礼不吉利,单是做什么营生又是问题。太太早年间从未做过生意,老爷又是为官家做的买卖,与私人贸易并不相同。小姐又不能抛头露面,这生意如何做得?”
毓婉轻轻摸了摸账簿,眼底带了一丝不服气的神色:“总有做得的办法,只是看要和谁一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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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那氏来问毓婉究竟如何打算。毓婉硬着嘴不肯说,那氏见状将毕生所受的委屈一并想起,坐在毓婉面前哭个不停:“我自姑娘起也是个要强的人,那拉氏没败落时,我也不曾受过这些委屈。你如今要奔你的新自由,好,去,你去!有朝一日别回来求我救济你!”
毓婉一边哭,一边抓过妆奁盒子旁的剪刀放在耳边“总之我此生只嫁一人,若是你们逼我,我不如出家当姑子去!”
那氏看毓婉要剪头发,也急了,命素兮上来帮忙将剪刀夺了去,她哭骂道:“好好一个女孩子怎么就被个混混勾了魂魄,你不想想自己的脸面也要想想父母的,我们丢不起这个人!”
“若是嫌婉儿丢人,不若就将婉儿丢出去自生自灭好了。”毓婉嘴硬,仍是不肯妥协。
那氏见状气得浑身乱颤:“好,好”她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操起毓婉画板旁的画尺抽在毓婉手背上:“那你就滚,我去跟你父亲说,全当这些年我们没养育了你!”
说罢,那氏一口气噎住嗓子竟厥了过去,素兮见状连忙跑过去抱住太太,毓婉也惊得冲过去抱住母亲,她伸手擦了擦那氏眼角的泪水,头靠在那氏胸口仿佛小时候做错事撒娇的模样“母亲,我错了,您别气了。”
抱着抱着,那氏自己也缓了口气过来,满脸泪痕指着毓婉的脑门:“你也就能磨我罢,早晚我是要死在你的手上。”
听得母亲责怪的口气虚软了许多,毓婉只是哭,那氏不忍心反手将女儿抱住,母女俩就这般紧紧抱着不肯放手“你若能真行行好,就少给我惹事吧,我的小祖宗,我不逼你嫁给杜家,你也别逼我去想那个市井无赖。”毓婉还想分辨,素兮在那氏背后悄悄摆手,示意小姐不要再刺激太太。毓婉深深吸口气,无奈点头。
母女俩又说了一阵子连哭带笑的话,那氏方才示意素兮看住毓婉,自己先去了。毓婉心中乱成一团,只觉得此时如果周霆琛能够出现,自己能依偎在他怀里诉诉心中苦闷该有多好。
她垂首又想了想,与其将心中希望寄托给周霆琛,还不如自己先做些什么改善家境。于是她命佟福将今日收礼的账单拿来。因来客多念着杜家的面子出手阔绰,礼单盘算下来竟有几万块银元之多,又去了最近该还的债务和下月佟苑开支,剩下的礼品约有三万块可以入账。
当下上海滩最缺的是什么?毓婉咬住手指沉吟,展开纸旋即列下几条,尼龙丝袜,蕾丝花边,西洋药品。毓婉又算了算礼金余额并不够做其中任何一件实业,倒是可以做些小本经营的宾馆餐馆买卖。只是宾馆餐馆她也只是听说并未实地去看过,她又想了想,把主意打在自己的画上。
三万块银元倒是可以做个画廊来卖画,将同学完成的画作来卖,画廊收取佣金提成,她心思想定,将计划写在纸上,待到明日将那些礼品当了再去找个地方做个画廊。
素兮见灯下毓婉格外认真,心中念了阿弥陀佛,小姐和太太总算安定了些,千万别再风波又起了。
夜半时分,佟毓婉在灯下苦苦思量如何才能说动同学将自己的画作拿出,并送与自己去寄卖,又反复思量此画廊必要开在租界,毕竟能购得油画装点家饰还是以洋人为主,如此一来门面又要装潢得更西化一些,必要时需求助学校新近请来的游历法国的教授来帮忙设计布置,如此一般还可以与校方联系做些嘉奖竞赛之类。
她冥思苦想,自己将所思虑的种种纳入已经详尽了的计划,百般仔细读了读,总体还算周全,接下来便是寻找合作者。
抬眼又看见桌上摆放的那一对宝石手镯,人幽幽的叹了口气,看来,想让满清遗裔的母亲接触周霆琛堪比登天,更别说有其他的想法。
思及心中那个人,灯下的她似忆起了那场连绵细雨中,他一身黑色风衣为自己撑伞时的认真模样,心兀自甜了一下,嘴角不由上扬,将手镯带在手腕上摩挲着,在灯光下任由它的光芒耀得心乱。
房门忽然被敲响,毓婉惊得回首,素兮面色忧虑的闪身进来,似有为难的看了看毓婉:“小姐,正门外好像有人在等你。”
不知为何,毓婉笃定正门外那人是周霆琛,喜上眉梢的她顾不得夜寒风重推开房门跑出去,素兮见状连忙上前拉住小姐比量嘘声,再带着毓婉小心翼翼避过众仆人眼光从侧门走出去。两人蹑手蹑脚走到佟苑一边,素兮推手让毓婉等在花影深处,自己则悄然走到佟苑正门,向周霆琛方向轻轻咳一声。
今日周霆琛有些微醺,刚从生意场应酬归来的他一个人静静的靠在小汽车旁,微躬了身子以手掌挡住夜风,点燃打火机,腾的一团温暖火苗带着袅袅的烟雾,笼住了他入鬓的眉眼,也笼住了他坚毅的面庞,仿佛是夜色里隐身的野兽,虽无捕捉猎物的欲望,却周身都散发着危险。
他本不想来,奈何心中仿佛缺了一角,归家的途中命司机掉转车头开到佟苑,当视线触及佟苑那樘贵气十足的大门,人又有些烦闷,不知来此处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决定,吸一支烟就走,不愿真真切切面对心中记挂的她。
听得素兮咳嗽,周霆琛猛抬起头,迫人于无形的气势使得她凉凉吸了口气,这样的男人,岂是从未走出深闺的小姐能够驾驭的?不过,事到如今,她唯能硬着头皮招招手,随即闪回花影簇簇的阴色里。周霆琛盯住素兮闪去的背影沉吟须臾,立即利落回身上车,那黑色小汽车轰了马达呼啸从佟苑门口驶离,引得原本正在发愁是否入内通禀老爷太太的佟福垫脚眺望,心中犯了嘀咕:怎么这人出尔反尔如同家常便饭般?等在佟苑门口,是会客还是路过终究给句痛快话,等了一刻钟又离去,当真是个不懂规矩的异类。
小汽车从毓婉面前迅速开过,她心头一凉回首望望素兮,素兮也不懂得为何周霆琛明明看见自己又毫不留恋的绝尘离去,她张开嘴无辜分辨:“他明明看到我的,怎么又走了?”
毓婉定定看着车子离去的方向咬住下唇,见车头并没有掉转的意思,心中有些失望:“算了,咱们回去吧。”
“小姐,不再等了?”素兮犹豫的问。
“不等了。”毓婉将手帕塞在袖口里,提了裙子回身前行。
主仆二人慢慢踱到旁门,心事沉重的毓婉迈步险些撞入一个人怀中,她硬生生被那人拉住了双臂,猛地抬起头,映入眼中的正是那个刚刚离去的周霆琛。
毓婉脸边一热,将手臂挣脱开“怎么又回来了?”
周霆琛定定凝望了她,微微有些酒气的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毓婉的问话,两人对视了一阵子,他才笑:“我来为你祝贺生辰。”
毓婉笑着抬起双眼,正顶在他的下颌上,原本被咬得苍白嘴唇红润起来,微微上扬:“中午不是送了寿礼来,何必又多此一举?”
他低头满意的看见毓婉手腕上正带着自己送来的手镯,月华下手镯仿若能耀亮她的手腕,吸引了他所有的目光:“还是要来见见你才放得下心。”
毓婉发觉周霆琛正在看自己双手,见得手镯正带在那儿,怕笑话自己心急连忙扭过身,双手绞在一起不给他看,她心中有无限羞涩,又有无限甜蜜,还有一种存在梦中并不真实的感觉。
周霆琛见她绞了手,纤细的手指在宝石手镯下映衬得雪白修长,侧颜的她眼波流转惹得他离不开目光,愿这般天长地久的站在这里陪着她该有多好,仔仔细细听她嗔怪自己:“这般晚了,你又没了车子,如何回去?”
心一软,他低沉的笑道:“那你陪我走走?”
毓婉愣了一下,回头紧张的看了看素兮,素兮此刻如同保护自储藏果实的刺猬,戒备盯着欲拐带自家小姐的周家少爷。毓婉低头想了想,对素兮说:“我去去就回。”
素兮上前一步:“小姐,这样不行,你不能和周少爷走。”
毓婉顿住,粲然:“可还记得我们的计划?”
素兮想起小姐要与人做生意的事来,又用复杂的目光看了看周霆琛,此人实在不是一个好的生意伙伴。不过在佟苑如此久了,素兮多少也知道小姐的倔强脾气并非轻易能拦得住的。
所以她只懊悔自己不该一时于心不忍带小姐来见周霆琛,倒不敢把心中怨恨放在小姐或者周霆琛任一身上。
毓婉回过头,与周霆琛并肩走在一处,低头说:“走走也好。”
周霆琛并没有细问主仆两个人对了怎样的暗号,两人散步离开佟苑,世界顿时安静下来,仿佛一条幽黑无尽的小巷,只有他和她一同并肩前行。
一直走着,走着,脚下的石子绊到毓婉,她身子一歪,他突然抄了她的手,毓婉挣扎了几下,哪能逃脱他的掌心,便由他热热的抓了手指拢在掌心,两人就这般静静的继续走下去,听得彼此怦怦的心跳,谁也不肯开口破坏这难得一见的宁静幸福。
转过佟苑外的小巷步上大街,路灯一下子亮起来,毓婉如同被人唤醒了神志,微微用力挣脱了周霆琛的手心,他发觉她郁郁寡欢,停住脚步低头看过去,她恰昂起头:“今日杜家伯父伯母来为我庆生,希望我尽快给他们个答复。”
周霆琛浓眉拧住,声音立即肃冷:“拒绝。”
他的目光坚定不容置疑,但她叹口气转过身:“若能和杜家合作,我们家还能有机会挽救一败涂地的局面。”
周霆琛目光直逼住毓婉的,语声里尽是阴沉:“他们用这个逼你?”似有将杜家铲平的架势。
毓婉摇摇头“倒也没说什么逼不逼的话,只是有些事总要想些办法才能解决,我想过了,如果能做间画廊给家里解决些寻常花销,再由我父亲过去的同僚学生资助做些其他营生,也不会真落得窘困地步。”
周霆琛微微一笑:“画廊?”语气上扬,似足了嘲笑。
毓婉以为他在嘲弄自己,有些尴尬:“我手中盘算了有三万寿礼,拿这些钱来做个为同学做媒介的画廊也算充裕,只是要在租界开才好,我对那里并不熟悉,上次见得你与法租界似乎有些交情”见周霆琛还在笑,眼角细细的纹路也都是笑开了的,她负气抬起手将他双眼遮住,才有勇气将自己酝酿已久的计划讲下去:“不要笑,我可是准备认真付房租的,你帮我寻个能做画廊的地址就好,其他都由我来,租金我是一分钱也不会少你的。”
周霆琛宽大的手掌用力搂住毓婉肩头,将她按在自己胸口,她哪里受得这个,忙心惊肉跳的躲开了,对他炙热的目光期期艾艾的问一声:“到底许不许我?”
他柔声道:“若你只是想做家画廊闲来无事打发时间,我明日就去办。若你想凭此维持家计为你父母解忧,我不许。”
毓婉以为他还在气恼自己父母行事势力,急着向他解释:“我父母惯是旧朝廷的做派,有些事并非与你刻意为难,你信不得他们,还信不得我么?”
昏黄的路灯灯光映照在毓婉认真的小脸上,周霆琛被逗得扑哧笑出来,抬起食指刮了她的鼻尖:“急什么?听我说完,我想说”
她被他缓慢的语气吸引住,不觉中了圈套,跟着呆呆的问“说什么?”
“我想说,我的女人无需为家计操心。”他笑着吻住了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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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手记:
佟老太太醒来后,我们一直在忙碌去往上海的一切事宜。
由于她身体状况极其糟糕,随时都有可能再次陷入昏迷,我与她的家人担心她承受不了长途跋涉,买了一个车厢六张卧铺由佟老太太孙子重孙子一路同行,还联系了两名医护人员一同前往,以防佟老太太沿路需要抢救。
火车2550次需十二个小时才能到达北京,我们一行人在北京休养时日后,再搭乘1461次前往上海。沿途近两千公里,也是佟老太太当年离开家的距离,是她用一生眺望的距离。
此次行程所发生的一切费用由她并不富裕的孙子全部承担下来,这个憨厚的中年男人颤抖着手指摸着奶奶的白发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少年时一次误报志愿害得奶奶受尽折磨,他隐隐约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知详细根由。奶奶为了隐瞒事情经过,减轻他心中负疚,命他的父亲不许对孩子吐露关于自己挨批斗的一个字。所以,杜志刚只是知道奶奶因为历史原因被关押,却从不知所谓的历史原因竟是这些
有时,人生会因为我们偶尔一次冲动被扭转,结局远非我们所能想象。
佟老太太,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