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微凉清风吹拂,令人身心舒畅,端木骥站在熙华门前,却是心烦意乱,竟不知是进还是不进。
进了此门,穿过回廊,走上碎石甬道,便是御书房;不进此门,沿宫巷往前走,拐个弯,便出了皇城,回家去见老是叨念丢了大儿子的爹娘。
今日事已毕,他日日教导皇上批阅奏章,也日日看着皇上进步,他应该感到宽心,也应是放松心神的时候了,可为什么他还是觉得烦躁,好像有什么事该做而未做呢?
所向无敌的平王爷竟然无所适从?不,这不是他的作风。
端木骥睨视偷偷瞧他徘徊的侍卫一眼,很满意地看到那侍卫慌张地垂下眼,手中枪戟轻轻抖动着,这才大跨步走进熙华门。
他也很久没去豆小太后了逗?还是斗?豆豆?斗豆?逗豆?他勾起嘴角,前方花圃盛开的海棠也仿佛笑容灿烂。呵,谁教谈大人给女儿取了这么一个激起他旺盛“斗”志的名字,怪不得他呀。
这时的她,应该还在藏书楼看书。自从他不再限定她进出藏书楼的时间后,她几乎是整个下午都窝在里头,直到天黑了,不得不离开为止。
当太监冒着冷汗赶人时,她是不是又鼓起了红扑扑的圆脸,微微翘着小嘴,不甘心地碰碰碰跳下楼梯,一双大眼眨呀眨的,犹不舍地回头望向书架,清灵的眸底聚起了一汪盈盈湖水那是唱完曲儿的落寞惆帐,也是骑射场边的担忧心慌
他停伫在御书房前的莲花池,视线凝定莲叶间滚动的水珠。
水珠颗颗晶莹,叶片承载不住,很快就滴落水面,溅起圈圈涟漪,一只乌龟爬动四脚游过,划破了荡过心湖的浪纹。
“大哥,又两株新植的九曲莲被移走了。”端木骅出现在他身边。
“她还真的养出兴趣来了。”端木骥没有转头,只是望着那只不知世事的悠哉乌龟。“听说最近宫中常常吃莲藕,皇上下午就喝了莲子汤。”
“既然投其所好,为什么不直接进献到人家的宫里?”端木骅板着一张跟他大哥有得比的冷脸孔,很下悦地道:“还要我半夜摸黑偷栽花!我可是禁卫罩统领,不是花匠。”
“秋天了,莲花大概不开花了,不会再劳烦你了。”
“我要忍受你到什么时候啊!”端木骅语气强硬,表情却是莫可奈何极了。“阿骝被罚俸,我要做苦工,到底你还是不是我们的大哥?”
“很不幸的,我正是你们的大哥。”端木骥笑意盎然。
“快天黑了,今晚我值勤。”端木骅瞪眼,直接赶人。“你要嘛快快出宫门,还是要我送几块面饼到勤政阁去?”
“我哪儿都不去。”端木骥直接走进御书房。
想不到二弟一来,倒激得他蹦进这个犹豫是否该进来的地方。
饼去,他要来就来了,甚至还会刻意选在皇上结束课程时来到,美其名是问候皇上功课,实际上是想来“逗”“斗”那颗小豆子
不是每一个“宫女”都可以带回家的。自从父亲给他一句暗示性十足的警告后,他竟然却步了,刻意痹篇她了。
呵!他在怕什么?是父亲多虑了。放心!他自知分际,绝不会做出惊世骇俗到连自己都不能接受的违背伦常之事。
他只是想呃好久不见了,想看看咱们的小太后罢了
藏书楼廊前,宝贵和太监早就听到他的说话声音了,正战战兢兢地候立一旁。他大摇大摆走了过去,待一踏进藏书楼大门,脚步却放轻了。
浓厚的陈年书纸味道扑鼻而来,这里摆放了几十万册的书籍,穷一生之精力都未必能看得完;足有两人之高的厚重书架给予人极大的压迫感,可却有人乐在其中,宁可躲在里头不出来。
她应该在楼上。他悄悄地拾级而上。他检视过她看过的书架,知道她爱看方志,像是县志、府志,一本捧来就可以看上好几天。他翻阅她看过的方志,实在不明白这种记载地方的地理、农产、气候、官民等琐碎事物的册子有什么好看的。
穿过重重遮蔽光线的巨大书架,他心脏突地一跳,就看到一只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的小表
真是见鬼了!端木骥哑然失笑。她下坐在专供阅书的桌前,却是盘腿坐在窗边,就着渐渐西斜的光线,很努力地抱书啃读。
日光打在她披垂而下的黑发,映出亮丽的乌金光芒,那张认真的小脸也罩在光线里,闪动着诱人的粉红色泽;嫣红小嘴嚅嚅而动,似是诵念书上文字,右手无意识地把玩放置裙间的簪子,突然眼睛一亮,拿了簪子就要去蘸摆放旁边的砚台,忽而发现拿错了,忙吐舌一笑,这才换了毛笔,趴到地上去写字。
端木骥屏住呼吸,抑下突如其来的狂乱心跳。他不得不承认,他的老祖宗的确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他很不想再看到她盘上老气的宫髻,而是想看她那头乌溜溜的年轻黑发扎起飞扬的辫子,或是簪上艳丽动人的红花。她的美是青春活泼的,应该是在阳光下奔放纵笑的,而不是藏在这个幽暗的藏书楼里
懊离开了。他别过脸,可身子却定在原处,完全不愿移动。他猛地握紧了拳头,只好再将视线移回那张专注看书写字的小脸。
只愿时光停留,不忍离去
“天幕山高三千尺,上产雪莲,其状如平地莲花,色白或红,花大如碗,大可一尺,长茎直立,根部肥大”
谈豆豆照着天幕县志的记载,拿笔在纸上描绘出雪莲的样子,画着画着,脖子压得有些酸了,便抬起头来转动头颅。
转了两圈,竟感到晕眩,她忙闭起眼睛,休息片刻。
再睁眼,只见眼前的书架像一座座高耸的楼阁,密密排迭而去,一重又一重,挡住了四周窗边的光线,数以万计的书籍静静躺着,若无人去翻阅,便是一百年、两百年躺在那儿,美其名是为了维护皇室藏书,不能轻易让外人进入翻阅破坏,其实却是让书本孤寂地睡着,没有机会展现出字里行间多彩多姿、充满生命力的丰富内容。
好安静。她扫视庞大的书架,心底涌起一股惯有的莫名恐慌她马上用力摇头;太阳快下山了,她得争取最后的光阴。
再看她画的那朵雪莲,她拿起簪子搔搔头,十分不满意,心中正苦恼,突然记起不久前看过的灵溪县志。
“哎呀,天幕山有一半在灵溪县呢,记得他们的县志有图”
她跳了起来,跑到书架搜寻,仰头张望,果然见到灵溪县志跑到最上层近屋顶的架子上了。
真是奇哉怪也。每回她看完书,一定会放回原处。她不高,所以只先拿她高度所及的书籍,可每当这个架子看完后,整个架子的书就会自动往上移,上层的书也会移到她伸手可及的架子,她百思莫解,这是哪来的五鬼搬运法呀?
如同她不解的,御书房前的莲花池每隔几日必然出现新品种,起初她以为是花匠所为,便喜孜孜地唤太监移植回去,小心照养,有经济价值的就吩咐花匠再广为种植,这才发现花匠根本没有闲工夫天天换品种。
宁寿宫都快变成莲花宫了,一室荷香,清爽宜人。
要猜不难,那是有个常在宫中出没的人知她爱莲、爱书
她没空猜,也不想猜。哼哼,敢丢弃她帕子的无礼小子绝不值得她浪费心思。
左右没看到梯子,她便左手掀起裙子,右手抓住木头架子,左脚踩上第一层书架,再飞快地抬起右脚踏上第二层书架。
喀喇一声,她右脚顿时踩踏不稳,情急之下便以手臂使劲攀住上层书架的边缘,然而这一使力,变成了上头又是喀喇一声。
“下来!”雷吼声和急促脚步声传来。
“哇啊!”来不及了,双手攀住的书架板子从中断裂,她掉了下来,还没来得及感觉疼痛,架上书籍便纷纷砸落她的头顶、身上,接着厚实笨重的木架也垮裂开来,直直倒下
她无从躲避,甚至来不及以双手保护头部,只能惊骇得闭起眼睛,让那重重的大架子朝她压下来,呜!天亡我也!
碰!咚!书本横飞,木块散落,烟尘扬起,山崩也似的震动很快归于平静,夕阳斜射而入,百年灰尘久久不散。
好闷!谈豆豆用力喘气,丝毫动弹不得,唔,她快被书压死了啦!
不对啊,书怎么会怦怦跳,摸着还有热度呢。
她不是被书架压住,而是被压在一个剧烈起伏的烫热胸膛下面。
她慌张地张眼,便对上了一双深邃的哇吓!毒龙潭?!
“你你你”她说不出话来,木头马怎会出现在这里?
“你有没有受伤?”端木骥急急问道,一边转过身,右手一扬,挥开了压在他背部的木架和书本,这才抱着她一起坐起身来。
“我我我”谈豆豆惊魂未定,只能倚靠着他簌簌发抖。
端木骥沉着脸,双手扳动她的肩头,快速地察看她身体前后左右,还很不敬地动手动脚,捏了捏她的手脚骨头。
“痛”她咬着唇瓣,眼眶泛出泪光。
“哪里痛?”他紧张地询问,手劲放缓,小心而轻柔地抚摩她裙下的脚骨,试图摸出断骨之处,以免误触,造成更严重的伤势。
“不要摸”她微弱地喊着。
“我看了。”情况紧急,他只能去掀她的罗裙。
“屁、屁股痛啦!”她叫了出来,及时阻止那只大手。
屁股痛?端木骥停下动作,一见到她那奔流而出的泪水,所有紧绷担忧的情绪也随之卸下。瞧她还能瘪了小嘴,流露畏缩的眼神,委屈地缩着手脚,像个小娃娃似地呜呜啼哭,看来只是受到惊吓,并无大碍。
想是方才摔落时跌疼了,唉!他早该阻止过度好动的她。
“好了,不痛了。”他将她抱起放在大腿上,好让她摔疼的屁股有个软绵绵的舒适椅垫,再搂她入怀,出声安慰道:“都没事了,别怕。”
抱着小太后,望着满地狼藉,听到自己嘴里吐出令他都要起鸡皮疙瘩的安慰言语,端木骥只觉得这一切荒谬至极,令他啼笑皆非。
难道这年头辅政王爷还得兼皇太后的奶妈吗?
然而,怀里人儿仍在轻轻颤抖,脸蛋也压在他胸前哭泣,既是温香软玉,亦是我见犹怜,他不觉将她搂得更靠近自己,伸手轻拍她的背部。
鼻间漫溢着她的发香,那是他所熟悉的莲花清香,气味一如那个小巧的香包,淡柔的,轻盈的,若有似无,缈然且抓不住的。
此刻,他不但抓住了这气味,甚至可以埋首于整个香气氛围里尽情吸闻,任那清香不绝如缕地钻入他的五脏六腑里,彻底涤清了他两个月以来的烦躁不安。
手指缝里滑过她丝缎般的柔顺长发,他心头也涌起一抹柔意。
“还哭呀?”但他还是改不了那凉凉的语气,笑道;“你又没断手断脚,干嘛哭得这么伤心?”
“呜,我怕见不到爹了”她哽咽着,很压抑地啜泣道:“爹很疼我,我死了他会伤心的。”
“老祖宗福大命大,死不了的。”
“呜,我不想死啊,我才不要跟老皇帝埋在一起。”
端木骥心中一凛,猛然睁眼,这才发现自己脸颊竟然贴在她的头顶,仿若亲吻她的头发差点就吻到她额头了。
他陡然直起身子,僵硬地将她推开一尺,但仍让她坐在大腿上。
一切到此为止。他不会再逗她,也不会再见她。
他收敛起眼里的柔光,抿住了嘴角。
“启禀皇太后,如果没事的话,臣要走了。”
“呜?”谈豆豆让他推开,神识犹恍恍惚惚的。
不是还靠着一个温暖的枕头吗?怎么不让她靠了?她扁了扁嘴,还想倒下去,却让一股无情的强硬力量给推了开来。
她抬起泪眸,见到的是一张冰冷僵硬的脸孔,那见了她就会扬起的嘴角紧紧抿住,好似不想说话,总是充满笑谑意味的毒龙潭也成了一潭死水,完全不和她的视线接触。
他推开她?她茫然张望,视线从乱七八糟的地面移回那张绷得可以打鼓的俊脸。好奇怪喔,为什么他们会坐得如此靠近?近到她都可以数清他下巴的点点须根了。
吓!她猛然往后一跌,屁股着地,马上痛得龇牙咧嘴。
痛得好!她总算清醒了。
天!她一定是摔昏头了,否则怎会像个孩子似地坐在他的大腿上,还糊里糊涂地跟他哭诉她也不记得的话!喝!他早该推开她了,就算他不推,她也会奋不顾身跳开他的。
可为何他那急欲划清两人界线的推离力道让她觉得很难堪呢?就像那日在骑射场上,他刻意丢下帕子,漠视她的好意,她只能独自承受这份被排斥的孤凄之感
她还求什么?她又童一望什么?她只能无欲无求,深锁自己的心。
“臣告辞。”端木骥迅速起身。
“这些书怎么办?”谈豆豆抬起头,着急问道。
“太后损毁藏书楼的典籍,臣也不知该怎么办。”
“书破了,得找来高明的补书匠。书架倒了,也要重新钉好。”
“请太后传唤内官监的总管太监,他会想办法找工匠。”
“这木头朽坏了,这才承受不住我的重量,得找好木头”
“这种琐事不必跟臣商量。”端木骥转身就走。
“等等!”那过度冷淡疏离的口气让谈豆豆微恼,她都痛得爬不起来了,他就不会扶她一把吗?天已经暗了
“请问太后还有事吗?”
“你,呃”她没胆厚脸皮要他扶她,话到嘴边说不出口,眼里却瞧见他凌乱的衣衫,这才惊觉他是以肉身挡住倒下的书架,密密实实地护住了她,他他救她?还哄了她?
“那个嗯,你”她还是支吾着,脸蛋不争气地泛起浓浓的红晕,总算说道:“你还好吧?”
“托太后的福,臣安好。”他更是刻意忽视她的问候,以最冷硬的语气道:“臣还请太后自重,你身为皇太后,应是母仪天下,为天朝妇女典范,不是给你耍任性的机会。”
“我哪儿任性了?”她坐在地上,不解地反问回去,一颗心又因他淡漠的教训口吻给刺痛了。
他远远站着,她只能仰看他,这种他尊她卑的情势令她很不舒服。
“本王让你进御书房已是破例。”他冷冷地道:“若要看上层架子的书,有的是梯子,不然就唤藏书楼的值班太监过来取书。你是尊贵的太后,不是胡乱爬架子的猴儿。”
她瞠目结舌!他端出王爷的头衔是怎样?非得讽刺得她无地自容才显得出他很了不起、很高高在上吗?
他继续冷声道:“臣谏请太后莫要将闺阁时期的不良习气带进宫中,以免败坏后宫风气。”
“我哪有什么不良习气?!”她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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