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气是一种顽强固执的气味,只要它自己不肯消散,你怎么洗也洗不尽。夏末隔了两米远就闻到小苏身上的气味了。小苏一见到夏末委屈全上来了,产生了哭泣欲望。但小苏不敢哭,酒气和哭泣是女人身上很坏的组合,容易使男人往坏处想。小苏扔下包,弄得若无其事。但她的脸色太难看,这一点她再装也装不掉。她的脸上是高强度做ài之后容易产生的那种青色,在夏末眼里充满了下流的餍足与茫然。
"你干什么了?"夏末严肃地问。
"同事们和我吃了顿饭,"小苏说,"一点不喝总不好。"
"你干吗要喝醉?"
"没有啊,我没醉,"小苏笑着说,"你看我醉了?"
夏末望着小苏。她明摆着在说谎。她现在说谎都大义凛然了。夏末气不打一处来,话从嘴里横着往外拖:"我看你都不知道自己醉成什么样了!"
这话戳到了小苏的疼处。小苏回了夏末一眼,委屈一冲上来就把她冲垮了。泪水把这个家弄得摇摇晃晃,小苏打起精神伤心地说:"我是醉了,别人要有能耐也轮不到我出去醉!"小苏在这个晚上撂下最后一句话,随后火车把这个夜带走了。阿娟翻出了小铃铛的旧衣裤。这些旧衣裤小得早就裹不住小铃铛的身子了。阿娟决定在上午拿它们改成尿布片。阿娟怎么也料不到小铃铛会做出那样的举动。她猜出了阿娟的心思,凶猛异常地扑了过来。小铃铛一手抢那些旧衣裤,一手夺那把剪刀。她不肯答应用自己的旧衣裤做尿布。这次争夺伴随了小铃铛的尖锐叫喊,那趟南下的列车都没能盖住小铃铛的叫声。
阿娟不是一个坏性子的人。但性子不坏的女人发起脾气来效果却格外吓人。阿娟起先耐着性子,毫无用处地大声说:"给弟弟的尿布,是给弟弟做尿布!"阿娟甚至用手做了一个垫尿布的动作。小铃铛不依。她没有任何理由地和她的母亲开始了对打。阿娟后来给弄毛了,阿娟把剪刀拍在桌面上,腾出了巴掌,对着小铃铛的屁股啪啪就是两下。这两声是从撩起的裙子中发出来的,极脆,床上的儿子都吓哭了。阿娟说:"放下来,你放不放?"阿娟十分气恼地用剪刀在那条小花裤子上剪了个口子,自语说:"都要死了,都把你惯得不认人了!"阿娟用力撕开了那条小花裤,撕裂的声音里赌了天大的气。小苏在隔壁听到了纺织品的撕裂声,套上裙子赶过去,阿娟的手上正提着好几片花尿布。阿娟用指头戳着小铃铛的脑门说:"不爱你,看你坏!不爱你,我只爱弟弟,我看你坏!"
小铃铛的悲伤模样集中在嘴上。她的嘴一开一合,没有声音,像一条缺氧的鱼。小苏走到她的身边,捂住她的脸,把她的头摆在自己的腹部,轻声问:"怎么啦,小铃铛?"这个意外温存伤透了小铃铛的心,她仰起脸,抱着小苏的腰哭出了一种古怪声音,哭出了一种令小苏心碎的声音。小苏知道她想说话,却又猜不出,毫无意义地问:"怎么啦,你怎么啦?"阿娟生气地抱起儿子,对小苏说:"不理她,阿姨不理她!不晓得她犯了什么病,最近老是犯怪!"小苏听着小铃铛的哭声,有一种说不出的心酸,小苏说:"大姐,你哄哄她,你惯惯她不就完了。"阿娟抖着手里的儿子说:"不能再惯了,我和她爸惯了她七年了,对得起她了。"阿娟拍拍儿子的屁股说:"就惯弟弟,不惯你,就惯弟弟,不惯你!"
小苏回到自己的屋子。小苏回到自己的屋子才发现夏末一早就不在了,她意外地发现夏末的画布上插了一把水果刀。小苏从画布上取下刀子,正反看了又看,画布上面有一个洞。小苏拿着刀子想不出任何头绪。是头疼提醒了她,她想起了昨天,想起了昨天似乎有过的一场醉。小苏在印象里头和夏末吵了,小苏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起吵了些什么了。
直到中午夏末都没有回来。小苏在上班之前给夏末留了张条子,说了几句温存话。小苏的脑子里来来去去全是坏预感。小苏背着包一个人下了楼去。小苏走到地面时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和她说话,小铃铛跟出来了,她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对小苏摆手,做出"再见"的手势。小铃铛向小苏大声说"再见",她的发音极丑,听上去像"带电",她站在楼梯口,脸上的苍凉与面庞不相称,像成人的化妆品。小铃铛准确地望着小苏,用哑巴才有的音量大声说:"带电!"小铃铛的说话声使她越发像个哑巴。她就会说这两个字,别的心思成了她眼里的风,只有风才能知道它们将吹向哪里。伤心在小苏的胸中东拉西拽。小苏仰着头,躲在泪花的背面打量小铃铛。小苏知道她说"再见"的另一层意思,指望自己能早点回来。小苏对楼上摆摆手,说:"再见。"
汪老板和小苏一人占了一张大沙发。百叶窗外是黄昏。黄昏时的忧郁光芒从窗子里扁扁地进来,使屋里的瓷器与墙面一起显现出黄昏静态。汪老板害怕黄昏。发财之后汪老板多了这个毛病。黄昏在每一个黄昏悄悄追捕他。无论躲到哪里黄昏都能准确无误地逮住他,把他交给他自己,让他自己对自己精明,自己对自己冷漠,自己对自己傲慢,自己对自己目空一切。黄昏是现代都市的冷面杀手,成了你的影子,在你的脚下放大你自己的阴影部分。黄昏这个农业时代的抒情诗人,就这样被商业买通,在城市的每一个落日时分走街串巷,从事心智谋杀。
汪老板端着那只杯子,杯子里永远是白开水。他的小拇指在玻璃平面上悄然蠕动。小苏敏锐地看到了这个细部动作。汪老板的目光很沉着,但他的小拇指说明了他的内心恍惚。小苏不相信人的眼睛,眼睛再也不是当代人心灵的窗户了,每一个当代人的眼睛都已经巧舌如簧了。小苏相信人的手,你用一只手去说谎,至少有另一只手不。小苏望着他的指头,生活在每一个指头上都有难度。
汪老板把玩那只杯子,突然说:"你说,人发了财,最怕什么?"
"破产。"
汪老板无声地笑,无声地摇头。汪老板说:"不是。"汪老板倾过上身,看着小苏的两只眼睛,说:"是目光。"汪老板怕小苏听不明白,挪出手伸出中指和食指做成"v"字状,从鼻梁上叉了出来。"是目光。所有的人都用一种眼光正视我:商业眼光。至于别的,关怀、抚慰乃至性,只能是贸易。"
小苏听了"贸易"这话就多心了。小苏挂下眼皮,觉得自己偷了他的钱,坐在一边浑身不自在。"怎么这么说呢?"小苏望着自己的脚尖说,"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汪老板听了这话不吱声了。歪着嘴笑。男人歪着嘴笑内心都会产生一些古怪念头。汪老板岔开话题,很突兀地说:"我现在这样站在讲台上,像不像一个教授?"
"不像。"
"真的!"
"不像。"
"哪里不像?"
小苏想了想,说:"我不知道,反正不像。"
汪老板站起身,走到了窗前。窗外的黄昏更黄昏了。汪老板站了很久,他回过身时满眼都是乱云飞渡。"我一直想做一个教授的,"汪老板很茫然地说,"这只是少年时候的一个想法。少年时代的想法害人,能让人苦一辈子。当时我只是想,等我有了钱,就回来。生活就是回不来,失败者回不来,成功者更回不来,生活就是这么一点让人寒心。"
"你要当教授做什么?你比教授强一百倍。"小苏很认真地说,"你只不过是虚荣罢了。"
汪老板又是笑。汪老板笑着说:"钱能买到荣誉,钱还真的买不来虚荣,小师妹。"
小苏在汪老板面前紧张惯了,看他这么随便,反倒老大的不自信。小苏轻声说:"我只是你的雇工。"
汪老板叹了口气,说:"是啊,是一个阶级与另一个阶级。"
夏末在公司里没有找到小苏。这样的结局夏末始料不及。那位小姐回答得极有把握,"没有这个人,绝对没有这个人。"夏末得到这个回答很久没有回过神来。他走进了电梯。电梯往下沉。夏末认定自己掉在井里了,向大地的深处自由落体。
电梯把夏末带回了地面,夏末踏在大理石地面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肯定又是有谁说谎了,要么是地面,要么是电梯。
夏末到家之后静静地等待小苏。他打开箱子,从箱子里取出最后的几张纸币。纸币又脏又皱,夏末把纸币平举起来,看了看防伪线。它们货真价实。它们没有说谎。毛泽东和他的同志们很亲密地靠在一起。他们紧闭双唇,目光严峻,满脸忧心忡忡。即使是伟人到了钱上头也很难亲切慈祥的。夏末把纸币塞到裤兜里,打量他们的床,那张海蓝色平面没有半点液体感了,到处是褶皱,有了风的痕迹。夏末从小苏的枕头上拾起一根长发,在指头上绕来绕去。夏末开始追记小苏的长相。夏末怎么也没能想得起来。夏末奇怪怎么会想不起小苏的长相的,天天生活在一起,那张脸居然成了他的记忆盲点。昨天晚上他们还在一起吵架的,居然会想不起长相了。但夏末一想起吵架小苏的形象慢慢又回来了,她的醉态,她的说话口气,一切重新栩栩如生。"我他妈的居然还去公司找她道歉,"夏末对自己说,"我他妈的居然还想给她一个惊喜!"小苏比平时晚归了一小时。她一到家就努力装出开心的样子,好像昨天没吵过,生活从来就像那张床单,在阳光底下风静浪止。小苏手里捏着两包三五香烟,蹑手蹑脚向夏末的背影走去。她走得伸头伸脑,像一只鸡。她把两盒烟从夏末的背后扬过去。夏末回过头,一眼就看出了小苏的心思。夏末决定顺水推舟。也很开心地抿嘴一笑,满脸满腮全是爱情。夏末接过烟,满意地撕开香烟封口。夏末点上烟,猛吸了两大口,说:"至少在抽烟的档次上我们和世界是接轨的。"小苏听他的口气,猜他过去了。小苏的十只指头叉在一起,按在夏末的肩头,下巴搁在手背上,故意撒娇说:"晚上吃什么?"夏末笑而不答,说:"下次可别买这么贵的烟了。"小苏说:"今天加班,老板开恩了,要不我才不买。"夏末说:"你们老板我见过,是个瘸子。"小苏知道他在胡扯,拖声拖气地说:"瞎说,人家才不瘸,人家好好的。"夏末听了小苏的话再也没开口,他受不了"人家"那样的口气,脸上不好看了,三口两口就把一支烟抽完了。小苏瞟了四周一眼,知道他还没烧饭。小苏拿过围裙,没话找话,笑着说:"今天晚报上有个小幽默,笑死人了,说一个画家和一个警察去打猎,他们躲在草丛中,好半天没动静,后来蹿过来一只野兔,画家刚要开枪,警察却跳了出去,大声说:'站住,我是警察!'"小苏说完了只顾自己笑,笑完了才发现夏末的脸已经绷紧了。幽默使夏末的脸色越发严肃。小苏望着夏末的脸,笑容一点一点往下掉。小苏说:"你怎么啦?"夏末严肃地说:"你的幽默说错了,是画家去打猎,乓乓两枪,却打回来两包香烟。"小苏提着围裙,脸不是脸,心里没底了。小苏茫然地说:"你到底怎么了?"
"我下午到公司向你道歉去了。"
一列火车没头没脑冲了过来,把所有的耳朵都吓了一跳。夏末的故作镇静终于让自己冲垮了。夏末在火车的"哐啷"声中一脚踢翻了画架,他的表情像一列出轨火车,夏末伸出指头指着房门大声吼道:"从出了这个门你他妈的就说谎,一直到今天晚上,现在!你他妈才几天!"
隔壁传来了婴儿的惊哭声。耿师傅大声干咳了一声,意思全在里头。夏末把指头从门口移向小苏,压低了声音说:"从头到尾都他妈的是个错误。"
这个静态持续了很久。直到火车走出听觉。这个静态就这么僵在原处。生活就这样,选择失败呈现某个静态。小苏侧过脸,下巴搁在了左肩,整个面容就全让头发遮住了。夏末放下手。夏末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了不成熟的大男孩常说的话:"你有什么好解释的?"
小苏伤心已极。这是一个错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小苏伤心的话脱口就冲出来了。小苏忘掉了耿师傅刚才的干咳,双手垂在原处,握紧了拳头大声喊道:"我解释什么?我是你什么人?"
小苏一个人坐在床边。她没有关门。门保持着夏末出走时的状态。半开半掩。夏末走得极冲动,他用脚踢开门,门被墙反弹回来,只关了一半,保持了家的暧昧格局,似是而非。夏末下楼时一定踩空了最后一阶楼梯,他给小苏的最后听觉是一组慌乱脚步,是失衡之后重新求得平衡时的慌乱脚步。小苏的听觉伸得很长,夏末没有给她的听觉留下任何余音。然后小苏的听觉被夜色笼罩了,布满了铁轨,布满了金属缄默。
小苏关上灯,用电炉点了根香烟。烟头的猩红光芒提示了某种孤寂,给了小苏意外许诺。烟是个好东西。这个和事佬逮住谁就安慰谁。小苏在抽烟时感觉到自己的脆弱,脆弱的民族一定是一个拥有大量烟民的民族,脆弱的时代一定也就是拥有大量烟民的时代。小苏坐在这个失败与错误的空间里头。四处是烟霭。
夜里下起了雨,是那种介于雨与雾之间的网状飘拂。小苏站在阳台上,从铁轨表层上的黑色反光里知道了雨意。生活这会儿不知道躲在哪里,不知道是在夜的干处还是湿处。小苏盼望生活能就此停下来,她现在惟一可以承受的只是生活静态。
夜里的雨在后半夜到底下下来了,到了早晨一切都凉爽干净了。一场秋雨一场凉,雨后的早晨居然晴朗了,凉丝丝地秋高气爽。小苏刷牙时耿师傅正好去上班。耿师傅对小苏客气地点点头,眼神里头有些复杂,但什么也没问。耿师傅这个人不错,他什么也没问。小苏就怕他问。她的生活经不起任何提问了。耿师傅扛了那只铁道扳头,上班去了。小苏刷牙时没敢回头,她知道耿师傅从窗口经过时一定会向屋里打量的。小苏没回头。她突然学会在微妙的关头掩耳盗铃了。
一个上午小苏都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小苏点上烟,百无聊赖,小苏拿起夏末留下来的那些颜料,一根一根往外挤。破画布上一下子缤纷妖娆了。小苏挤完所有的颜料往后退了几步,觉得自己是个画家了。这幅画真的像城市的街面,呼啦啦一派繁荣景象,光怪陆离,喧闹昌盛。小苏给这幅画起了个名字:城市。小苏拿起笔,选择了一块上好地段,决定给自己画一幢房子。小苏只动了一两笔,却弄坏了,糊了一小块。小苏放弃了自己的房子,只想改回来,又动了几笔,却越动越坏了。小苏看着自己的杰作转眼就成了废品,老大的不甘,动来动去把一幅画全动得不成样子了。小苏的心情坏了,拿着笔只是乱涂抹,涂来涂去鲜丽的色彩竟没了,只剩下一张灰。这个城市居然如此脆弱,仅仅是家的愿望就使一派繁华变成了一张灰。
隔壁传来了阿娟的声音。阿娟说:"打酱油去!"小苏猜得出阿娟是在和小铃铛说话。阿娟说:"你打不打?"没有声音。小苏想像得出小铃铛眼里的模样。阿娟说:"你不打,中饭你也别吃!"小苏看见阿娟一个人从窗口出去,她的手里提了一只空酱油瓶。
婴儿的惊啼是在不久之后发出来的。小苏起初没有留意,但小苏立即听出声音不对了。小苏冲出门,走到阿娟家门口,小铃铛正提着剪刀傻立在堂屋中央。她的脸上有一种疯狂的东西飞速穿梭。她的弟弟仰在床上,手脚在半空乱舞。他的哭声不大,但有一种极其可怕的力量蕴涵在啼哭里头。小苏扑过去,小苏在扑过去的过程中听到了剪刀坠地的声音,被水泥颠了两下。小铃铛的弟弟紧闭了双眼,小脸涨得通红。他的裆部全是血,模糊了一大块。他的小东西没有了,只有一块鲜红的断口。小苏转过身,小铃铛半张着嘴痴呆地望着她。小铃铛的手伸过来了,弟弟的小东西在她的手上。螺丝状,极短的一块。小苏慌忙回头。小苏趴在自己屋子的北窗,远远地看见阿娟正在巷口和一个女人说笑,她的手上的酱油瓶还是空的。小苏失声叫道:"阿娟!阿娟!"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