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会戴在头上的。乔格提是那种法国人会大胆地臆测为某个年龄的妇女——介于四十和六十之间某一神秘的阶段。她和屋子里的家具十分相配:矮墩墩的沉重型,可以使用一辈子;
褐色多皱的脸庞,永远是一副不认同的表情。
“你又在床上喝酒了。”她说“我在地板上找到了酒杯。还有,内衣和衬衫也都乱甩,好像我没事做似的。”她朝他挥挥手。“不要站在湿湿的地板上,厨房里有咖啡和早餐。”
她瞪着他踮脚走过客厅,进入小小的厨房。厨房里有个托盘,上面已放好了早餐:
浆过的亚麻餐巾。白色的大咖啡杯、蜂蜜,以及抹了诺曼地奶油的法国面包。班奈打开了咖啡滤壶的开关,并将收音机的音量降低到可以忍受的程度,接着,他的牙齿就陷入了温热的面包之中。他将头部探出厨房门口。
“乔格提!”
棒球帽从清理地板的当儿抬了起来。“现在又怎么了?”
“你还需要多久?我今天想留在家里工作。”
乔格境又发出一声呻吟,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瞪着他。“不可能的。难道你认为这房子自动就会清理干净了吗?春天就要来了,一切都要准备好。乔瑟芬今天早上会来帮助我把垫子翻过来。还有尚卢克会带着梯子来擦窗户。接着我们还要把地毯拍打干净。”
她扭搓着擦地布,活像掐住了一只鸡的喉咙。“你会觉得很不方便的。再说,你可以到咖啡厅里去工作啊!”她皱眉望着班奈的双脚,鼻子猛力吸了吸。“把你的面包屑丢在厨房的地板这里。”
班奈撤退回来,满怀罪恶感地擦了擦嘴。他知道在乔格提对于整洁的敏感度之下,他成了每天对她的挑衅。然而,她对于他的喜欢,可以很清楚地由她的行动表现出来。
她可能把他当做一个邋遢的小学生来看待,威胁他、恐吓他,但是她也把他当做一个王子;来服侍他——替他煮饭,缝补衣服,当他感冒发烧时,她急得团团转——还有一次,他从别人口中得知她称呼他为“我的英国小绅士”纵然不在服务的范围以内,她却不吝于说他的好话,极尽恭维之能事。而且每当他吃完早餐,离开家门之际,她都在他身后大叫着,不要在傍晚之前回来。在踏进家门之前,一定要把两脚擦干净。
他沿着大街走向了面包店,以铁和铜制成的面包架闪闪发亮,是古董商争相收购的对象。他知道:只要“面包王”还是店里的师傅的话,这些古董商是绝不可能得逞的。
面包王的行事,完全依照古法。班奈对此极为满意。他在面包店前面停下脚来,深深吸入新鲜面包和杏仁蛋糕的气味。
尤克丝夫人从隔壁打开的门缝中向他招呼。他屈从于那坚决的手势,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他的账单已经超过期限了。这还是在乔格提对于尤克丝夫人施以威胁利诱之余,才得到的宽限。在一个自视甚高的法国村庄里,信用交易的便利往往为人所不信任,遭到几乎被撤销的命运。他感觉得出来,事情就要发生了。
他执起尤克丝夫人强有力的手,很有礼貌地躬身以就。他鼻子里吸进来的是隐隐约约的香水味和烟熏香肠的味道。“夫人,”他说:“一如既往,您使得这清晨更加的美丽。”他鼓起勇气看着她脸上展开做作的微笑,发现这时候提出有关他账目的话题是非常安全的。“我很仿徨。我的支票用完了。你不晓得近来这些银行是多么没有效率。我自己”
尤克丝夫人开玩笑似地用手背触及他的胸膛,阻止了他。“说得明白点,”她说“我把你当做自己的儿子一样地信任。对了——我的小沙兰吉这个周末要从文威农回来。
你一定要来参加我们的家庭晚宴。”
班奈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数个月以来,尤克丝夫人一直极力促成他和小沙兰吉之间的好事。他对这女孩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事实上,她很甜美。而且,去年夏天在村子里举行的一次节日庆典中,树荫下的他,差点儿为她意乱情迷——但是,成为尤克丝王朝的附属品的想法把他拯救了出来。
“夫人,”他说“没有什么比这件事能让我更高兴的。要不是我的老姑妈”
“又是哪个老姑妈?”
“住在曼登的那一个,也就是有静脉瘤的那一个。这个周末我必须陪伴她,要讨论动手术的问题。”
尤克丝夫人对于别人要动手术的事情往往装出行家的姿态,她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班东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尤克丝夫人要提出请他把那虚构的老姑妈带到圣马丁来进行术后复元的建议之前,便径自离开了。他沿着大街走下去,想起乡村生活的多样化,说不出有多么喜爱如此的生活方式。
他从邮局的窄门挤过去。说是圣马丁村——倒不如说是市长本人——他取消了送信的服务,认为并无必要,因此,村民不得不到市长姊夫白平先生这儿来取信。白平先生对于所有送到他这里的讯息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众人都相信他会用蒸气糊湿以打开信封的缄口,查阅一切涉及个人隐私的通讯。他看见班奈,喉头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摇了摇头。
“先生,今天没有情书,只有两张账单。”他将两个淡色的信封由斑斑驳驳的塑胶柜台那儿推过来。“啊,还有你的报纸。”
班亲将两张账单收进了口袋,向白平点点头,拿起他的国际论坛先驱报,走向隔壁的克里昂咖啡馆,也就是圣马丁村的社交中心。每天中午,他都在此享用一顿价值五十法郎的午餐。咖啡馆的房间长而幽暗,一侧有个疤痕处的锌制阳台,桌椅狼藉而列。
还有一台电视游乐器,早在两年之前,一个狂热的电玩高手毁坏了它的一角之后。它就报废了。
经营咖啡馆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安妮玛丽和雷昂。他们放弃了里昂的办公生涯而进入这个被安妮玛丽形容为“好客的事业”在村子里,他们多多少少引起了猜疑。
他们被视为外国人,又被认为爽快的态度乃是惺惺作态。大约要过二十年左右,他们才能得到大家的认同。班亲是村子里另一个外国人,由于生活经验的不足,尚保持着乐观的天性。他觉得和那些冷漠的村庄农夫比起来,这对年轻的夫妻毋宁是令人愉悦的异数。
雷昂从在吧台上摊开的一本杂志中抬起头来。“先生,早安,要喝香槟吗?”他握了握班奈的手,挑了挑眉毛。“还是要啤酒?”在雷昂的观念里,好顾客的定义即是早餐过后不久便开始喝酒的。所以当他听见班亲所点的竟是一杯咖啡的时候,不由得有些失望。“要不要来些自制的苹果酒呢?”
班奈摇摇头。“也许多吃了午餐以后再说。安妮今天煮的是什么?”
雷昂玫瑰红色的月亮脸光彩焕发,他吻了吻自己粗短手指的指尖。“太好了——有扁豆、腌火腿、里昂香肠。以五十法郎的代价而言,是物超所值了。”他耸了耸肩,又说:“不过,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儿的人只希望白吃白喝。”
“雷昂,日子不好过。”
“说得不错,最后死定的人就是我了,”他咧咧嘴,倒了杯啤酒给自己。班亲将咖啡端到临窗的一张桌子那儿,打开报纸。
看报纸是他每天的小享受。他喜欢这份报纸精简的内容以及它持平的论点。他已放弃了阅读英国报纸的习惯,因为他已不熟悉那些在报纸各版面上被冷嘲热讽的名字了。
他一边啜饮咖啡,一面研读头条新闻中的国际大事。俄罗斯不平静。欧洲共同市场纷争不息。美国参议院扰攘不安。好莱坞一个演员之死。他心想:从报上的消息看来,这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一天。他的视线透过窗户,投射到村庄的小广场。树枝上挂满了迷你尺寸的法国国旗,作为战争纪念仪式的一部分。太阳如今升得更高了;天空一片蔚蓝;
远方青绿的山脉,望之迷蒙。要他离开这样的一个地方,前往一个郁郁寡欢的北方城市里的一间办公室,一想到便厌恶之至。
不过,有个问题一直干扰着他:他怎能负担得起留在此地的花费?他开始在信封背后写下一些摘要。目前的财产包括:健康状况良好,在巴黎这段日子里累积起来的流利法语能力,没有家室之累,一橱子陈旧却质佳的服装,一只到目前为止尚未沦入典当命运的卡蒂亚手表,一部二手标致车,还有约莫两万法郎的现金,在一次房屋销售中赚到的一间旧房子。而目前他要负担的包括了家用账单,乔格提的薪水,以及聪明绝顶的赚钱策略。如果他节俭度日的话,大约可以维持两三个月的生活。但是他从来没有把经济生活的考虑列入他的策略之中,制作节目的十年生涯所得对于他毫无帮助。
他想到了什么事情。他以前总是这样。他摊开信封,走向吧台。
“雷昂,我想要杯香摈酒,要杯好的。不是你除夕夜卖的那种醋。”他说着,将一张百元法郎推到柜台。
雷昂和蔼可亲的表情丝毫未变。“那种酒很便宜。”
“朋友,那糟透了。”
“当然啦,十块法郎一杯的酒,味道是不用说了,”雷昂举起一根手指头。“我替你找个宝贝来。”他走进吧台背后的一扇门,又用极其夸张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只酒瓶出来,想要博得班奈的赞许。“1988年份的皮尔优特。”他放下瓶子,旋开瓶颈。“你有什么事要庆祝的吗?”
班奈注视着他开瓶的动作,直到酒瓶发出压抑已久的叹息,然后便细细品尝香槟酒一贯带给他的那种富裕而充满希望的滋味。“我快要想出一个好主意了。”
雷昂一边点头,一边斟满那细而高的玻璃杯。班来细细聆听酒液发出来的纤小嘶声,低头深深吸入醇美的酒香。坐在吧台后方那些老农夫转头注视这外国人豪奢的新手笔,不以为然地摇着头。接着他们又回过头继续玩牌,并沉浸在他们一个早上都舍不得喝完的大酒杯里。
班奈感觉到他舌尖上细微泡沫的清凉,一面回头看到他报纸上被标示了“国际事务分类”的一栏。有关于避税和各种就业机会都在此大做广告。像是在左手边,一家世界性的职业介绍所为“有责任心的杰出人土”提供了产业界优良企业的就业机会。同一页的右方,刊登了一个电话号码,万一事情进行不顺利,只需花费四百九十五元,就可以快速离婚。正当班奈的视线测览到免税车辆、巴黎豪华公寓等介绍之中时,他心里已经打好了主意。
为什么要空等待呢?难道希望命运会待他仁慈吗?他要发动攻势,创造自己的好运。
他要为自己宣传。
经过一番的修改,并喝了第二杯充满气泡的香槟之后,他重新检视自己花费心血后的成果。
独立作业的英国人
三十五岁,风度翩翩,法语流利,要找一份有趣而不凡的工作,希望地区最好是在爱克斯成艾威农区。任何工作都可以考虑,除了婚姻之外有求必应。
下午他即将打电话到报社,为自己刊登了一则广告。新的季节就要开始了,必定会得到许许多多的回应。未知名的冒险加速了他血液的流动,他忽然胃口大开。这时他将注意力转移到安妮玛丽煮好的饭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