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不远处或我的后面。我很快便对自己的幻想深信不疑,不愿转身向后看,深怕她消失,反而是花时间研究站满学生的柜台前方和餐桌,不久前嘉娜才在这里把那本书放在我面前。我想像嘉娜就站在我的背后,确实存在,这让我享有些许幸福时光,开始相信所见的一切。然而,当我转过头去,却看不到嘉娜,四周连她的影子都没有。嘉娜就在左近的影像,犹如甜美的物质在我的血管内流动,但它却释放毒素,烧干了我的胃。
我曾听人说并读过很多遍,爱是甜蜜的折磨。这段时间,我经常不经意读到这类胡吹瞎说,多数是在谈论手相的书籍,或报章星座分析、沙拉图片、乳液配方旁边的生活版上看到。严重的胃痛、悲惨的孤独和嫉妒,使我彻底断绝人性,深受绝望的煎熬。我不但求助于占星术,寻求任何可以舒缓的方法,同时盲目地相信某些现象或标记。例如,如果上楼的楼梯级数是单数,那么嘉娜就会在楼上;如果第一个走出门的是女生,就表示当天我会见到嘉娜;如果数到七火车离开,那么嘉娜会来找我,和我说话;如果我是第一个下渡船的乘客,今天她就会出现。
我第一个下船。我没有踩到人行道的裂缝。我准确无误地计算出小餐馆地板上的瓶盖数量是奇数。我和一位焊接学徒喝茶,他刚好穿着紫色毛衣和外套。我很幸运地以看见的前五辆计程车车牌,拼出她的名字。我走进卡拉廓伊地下道一个入口,然后成功地憋着气由另一个出口出来。我在她的尼尚坦石住家外,一边凝视数窗户,一边毫无遗漏地从头数到九千。我和那些不知道她的名字意味“心灵伴侣”和“真主”的朋友断交。我发现我们的名字押韵,脑袋中已经印出我们结婚请帖的样子,我要以类似“新人生牌牛奶糖”包装纸上的巧妙韵文装饰请帖。整整一个星期,每天早上三点,我都正确预估出有几户人家亮灯,容错率甚至没超过自定的百分之五。我对三十九个人反复朗诵富祖里[1]fuzuli,1495~1556,突厥诗人。[1]最著名的诗句“jananyokisejangerekmez”逼迫他们接受我对诗句的解读:“如果心灵伴侣不在,也不需要灵魂了。”我装出二十八种不同的声音打探嘉娜的底细,搜集她的资料,每次都以不一样的声音发问。每天没有念三十九次嘉娜的名字之前,我绝对不会回家,还从广告招牌、海报、闪烁的霓虹灯、药店展示窗、烤肉店及彩票商店的名字搜集字母,拼出嘉娜的名字。但是,嘉娜依旧没有出现。
一天,我在半夜回家,在此之前我很有毅力地赢了数字与随机游戏“赢双倍或全赔”这么做能够让我在黄粱美梦中更靠近嘉娜一些,这时我发现我的房间灯还亮着。可能是母亲担心我晚归,或者她在找什么东西。但突然间,有个截然不同的画面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想像自己在屋里,坐在书桌旁的灯光下。我凭着热情与意志力想像这样的画面,觉得好像能短暂看见自己的头浸淫在台灯发出的淡橙光芒中,对照着隐藏在窗帘间、几乎不得见的小部分灰白墙壁。而同时,那种自由畅快的神奇感受,如令人兴奋激昂的电流流遍全身。原来这一切始终这么简单,我告诉自己:那个我以另一个人的眼光看到的这个房中男子,一定要继续留在那个房里;另一方面,我一定要逃离这个家,远离这个房间,远离这一切,包括母亲身上的味道、我的床、我二十二年的人生。只有离开那个房间,我的新人生才能展开。如果我一直在早上离开房间,晚上又回来,可能永远无法找到嘉娜,找到那个国度。
当我走进自己的房间,看着仿佛属于别人的床、堆放书桌一角的书、自从第一次遇见嘉娜便没再碰过的色情杂志,以及放在暖器上被烤干的香烟盒,还有收在盘子里的零钱、钥匙圈、没有关好的衣柜;一想到这些东西会让我被旧世界束缚,我很清楚,自己必须准备妥当,逃离这里。
后来当我翻阅并抄写那本书时,察觉自己笔下所写,意味着世上的某种趋势。我如果在某个地方,就不应该同时在其他地方现身。我的房间是某个地方,它是一个地方,但它不是每个地方。我问自己:“早上干吗去塔斯奇斯拉馆呢?嘉娜那时又不在那里。”这世上还有其他嘉娜不会去的地方,有许多我曾经去过却徒劳无功,不会再去的地方。我只要到书中引领我去的地方,嘉娜和新世界一定都在那里。当我悉心抄写那本书传授的一切,与我非去不可的地方相关的常识资讯,逐渐渗入脑海。我很高兴自己开始慢慢变成另一个人。之后,当我重复翻阅先前填入的内容,仿佛是对一路上的进展非常满意的旅人,可以清楚看见,那个全新的人,在转换的过程中,取代以往的我。
我是这样的人:我这个人,借由坐下来把书的内文一句句抄在笔记本上,指引自己上路,追寻新人生;我这号人物,读了一本书,改变整个人生,坠入了爱河,觉得自己正在旅途中大步前进,迈向新人生;我这个人的母亲,会轻敲我的房门,然后说:“你一整晚都坐着写东西,但至少不要抽烟。”我这个人,过了令人销魂的午夜时分会从桌旁起身,听着当时惟一可闻的远方狗吠声,然后对那本让我沉思数晚的书,以及受了那本书的影响而书写的作品,做最后巡礼;我这个人,把储蓄从装袜子的抽屉取出,没有关灯就走出自己的房间,站在母亲的卧房门口,全心全意地倾听着她的呼吸声;天使,我这号人物,长期以来,老是在夜半像个胆怯的外地人般溜出自己的家门,混入暗夜街头;我这个人,走在人行道上,专注凝望自己房间点着灯的窗口,仿佛因为想到别人脆弱虚空的人生而悲伤流泪。这就是我,他渴望奔向新人生,在寂静的夜里倾听自己回响的脚步声。
在我家这一带,惟一还亮着的,是铁路人雷夫奇叔叔家的窗户发散的鬼魅般的灯光。我立刻爬上庭院的围墙,借着微弱的灯光,从半掩的窗帘中看见他太太莱蒂比婶婶端坐着抽烟。雷夫奇叔叔编写的一个儿童故事里,有个像我一样勇敢的英雄。为了寻找黄金王国,这位英雄隐匿在童年时期郁闷的街坊,聆听朦胧地带的呼唤,倾听遥远国度的喧哗,以及树林间依旧看不见但喧闹的声音。我穿着过世父亲从铁路局退休时留下的外套,走进黑暗之中。
我隐没在夜色里,它指引我的方向。我深入城市那稳定律动的内脏之中,水泥高速公路坚硬得像植物人的动脉,闪着霓虹灯的城市林阴大道,与装载肉类、牛奶及罐头食物卡车的嘈杂声相互回荡。我把垃圾桶里满肚子的垃圾,翻倒在反射着灯光的潮湿人行道上;我向从未静止的阴森老树,请求指点迷津;我眯眼看着人们依旧在灯光微亮的商店收银机前结账;我避开前面管区执勤的警察;我孤单地对醉鬼、流浪汉、异教徒及无家可归的人微笑,他们完全没有透出新人生的讯息;等待红灯亮起时,我和鬼鬼祟祟跟着我、像个机警小贼的计程车司机怒目而视;我没有被肥皂广告牌上微笑俯视我的美女欺骗,也不会相信香烟广告里的那位帅哥,甚至不信任凯末尔雕像,也不信赖被酒鬼与失眠者抢成一团的新闻快报,亦不信任那个在通宵营业的小餐馆喝茶的彩票商,或他身边对我挥手大叫“来喝一杯吧,年轻人”的朋友。这座腐烂城市最深处的恶臭,指引我到巴士站,车站内弥漫着海水、汉堡、公厕、废气、汽油与脏东西的难闻气味。
各路客运公司打包票保证让我到达新国度,体会新的人性、新的人生,承诺让我到达好几百个各式各样的城镇。为了避免被客运公司售票处上那些保证字眼迷惑,我走进一家小餐馆。我对那些摆在宽大冰柜里的小麦蛋糕、布丁及沙拉厌烦不已,心想到底谁有这种铁胃能把它们吃下去,心想要走过几百英里才能将这些东西全部消化。现在这些食物井然有序地排成一排,像乡镇和客运公司名字的塑料字体一样。然后,我忘了自己在等待谁。天使,也许我是在等待你将我拉开,温柔优雅地警告我,将我轻柔地放回正确的轨道。但是除了一个抱小孩的母亲,以及几位满脸睡容的顽固旅客,餐馆里没有其他人。我的双眼搜寻着代表新人生的记号,墙上有个警告标志指示:“不准擅自开灯”另一个则昭告:“使用本设备必须付费”第三个标志很苛刻地蓄意写上:“禁止饮用酒精饮料”我有一种感觉,黑鸦将要展翅,飞越我的心灵之窗;我似乎有个不祥的预感,就是我的死亡可能从这个点开始。天使啊,我希望可以向你形容那餐馆里的哀伤慢慢迫近,但我实在太累了;我听见几世纪来的哀鸣,像失眠的森林回响在耳畔;我喜欢那些加足马力横冲直撞的巴士分头朝目的地冲去;我听见正在寻找新世界入口的嘉娜在远方呼唤着我。但在嘈杂中,我依旧沉默。我是一个因为有技术困难,而愿意看默片的被动观众,我的脑袋几乎落在桌上,接着便睡着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我仍在同一家餐馆,却以另一位顾客的身份存在。不过,我觉得自己现在可以和天使交流,启程前往那能引领我体会独特经验的旅程起点。我的对面有三个年轻人正为了搞定钱和巴士费用吵吵闹闹;一名绝望万分的老人把他的外套和塑料袋放在汤碗旁边的桌上,搅弄品尝着自己悲惨的人生;一位侍者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报、打哈欠,身旁的桌子整齐排列。我旁边的磨砂玻璃从天花板延伸到肮脏的地砖,玻璃后方是深蓝的夜。黑暗中,巴士的引擎不断转动,邀请我前往另一个国度。
不知何时,我随便上了一辆车。当时还不是早上,但随着车子行进,天已破晓,太阳升起,我的眼睛充满光亮与睡意。接着,我似乎开始打瞌睡。
我上车,下车;我游荡在车站之间,只为了搭更多车,睡在椅子上,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然后在一些小镇上车、下车,在黑夜中行进。我告诉自己:这位年轻旅人下定决心寻找未知的国度,在那条引领他抵达新人生入口的路上,不眠不休、不断地换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