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打铁好,种树也好。那年木春天就会发芽,会长得很快,长得很高。他不是在每个住过的地方都种下年木的。
“你以前在哪里还种过?”我歪着头问他。“也许我以后可以去看看。”他的手在口袋里掏了半天。“年木不死是不结果的,我一共只有三颗种子。”他摊开手给我看,布满老茧的手掌中躺着两粒晶莹的红色果实。我的鼻子忽然塞住了。
“你带我去没有人的地方好不好。”我用力抓住他的手,指甲深深陷到他的手腕里面去,自己都能感觉到话语中的热切。
他轻轻握起手掌。
过了片刻,他对我说:“等你做了大晁的皇后啊,哪里都可以去,什么都能够拥有。你可以去看那些打造面具的河络啊,还有我家乡真正的年木,就算是海中的鲛人都要向大晁进贡呢!你不是一直羡慕我吗?你可以去的地方比我要多多了”他的语气是轻松的,是的,这些都是我一直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呢!我去看他的眼睛,可他的眼神那么深,我看不透。"lcread" >lcread“只要让大晁皇帝喜欢你,这一切都可以。谁会不喜欢你呢?没有人,没有人的,你是朱颜公主。你也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吧?”他的话语像是梦呓,那语气是真诚的,但又带上了对付小孩子的口吻。
“还可以看见羽人在七夕飞翔是吗?”我问他“他们说羽人也被大晁征服了。”他闭上了嘴。
“可是我不喜欢!”我对他宣布。
然后我跳上微风,离开了那间小泥屋,我想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天又亮了。这几天我们总在等待天亮,等待秋选。
言涉坚一直想问我七海怜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他没有问出来是因为他了解我。了解不了解其实并不重要,我们都不过是陛下麾下小小的将佐,承担着一些自己都不完全清楚的职责。
从七海震宇告诉我七海怜的名字开始,我就知道那不是我要寻找的人。我没有告诉言涉坚,也许只是为了让这乏味的等待变得有趣一些,憧憬是这趟行程中唯一能给我们带来快乐的部分。我以为这样对言涉坚会比较好,但是现在我感到后悔。
我可以想象他站在我面前一脸迷惑的样子。“为什么呢?你都没有见到七海怜。”他会用力扯着被火烧得稀稀拉拉的胡子问我,一脸的迷惑。这个习惯也是这两年才养成的,我没有告诉他,这动作看起来其实很孩子气。
“如果七海震宇准备好把七海怜许给陛下,那七海怜就不是陛下所要的女子。”我会这么对他解释。当然,言涉坚也还是听不懂的,但是他会点点头离开,直到实在想不通了再回来继续他的提问。
太平两年多了,陛下突然聚集一百七十万雄兵,一天的军粮就要吃掉多少?登基时候演兵也不过是二十万,现在难道比那时还要更奢侈些,带着那许多人马来迎接新娘吗?这也不是威胁。要是威胁的话,我们根本就不用来到高原上参加什么秋选,只要拉动两队骑兵冲上夜北的边缘就好了。
陛下从来没有打算放过夜北七部。尽管这地方是那么的荒,那么的远,尽管朝中文武没有一个觉得夜北值得花力气征服,陛下都没有打算让七部在夜北逍遥下去。陛下是九州大地的皇帝,这世上没有一寸土地不是他的。
我带着言涉坚和五十名鬼弓来到夜北,要做的事情和以前在军中惯做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就是袭扰和破坏。我们来夜北迎娶的并不是世上最美的女子,而是夜北人最宝贵的东西。只有一点一点把他们珍视的东西拿走,粉碎,夜北才不再是夜北。七海震宇可以把七海怜交给我,我就不能把铜镜交给七海怜。就是那么简单。
对了,那面铜镜。铜镜从来都不是关键,镜中是七海蕊也罢,不是七海蕊也罢,都不过是个幌子。陛下怀有什么样的宝贝我不知道,不过他不需要靠一面镜子来统一九州,同样他也不需要一面镜子告诉他哪里有世上最美的人。我不知道那镜子到底蕴含了多大的力量。我只知道,陛下说打开红锦的时候,只能给那个人看镜子,这一定是有道理的。
这些事情言涉坚不会喜欢,我的五十名鬼弓都不会喜欢。他们真以为我们要为陛下迎娶天下最美的女子,这个念头让他们振奋。对大多数人来说,使人振奋的虚伪较之无数真理更为珍贵。但他们经历了那么多凶险的战斗都生存了下来,应该有权力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然,我只是想想而已。虽然后悔,我也还是不会告诉言涉坚。就像现在,我不会告诉其他的属下一样。每个人都有他们该做的事情,就算是陛下也不例外。
我其实很佩服七海震宇,他明了所有的一切,但他还是在努力维护着他的子民。我做的事情其实也差不了多少。陛下说唯有我可以完成这个任务,这话苦涩得很!七千蓝衣十一年来为陛下建立的功勋也不过于区区一个夜北。
华思秋说七海震宇派了他最好的医生过来。他说这话的表情很奇怪。在他心里,大概再好的医生也不能和秘术媲美。我点点头,让那人进来,华思秋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掉头走了出去。言涉坚一去,蓝衣军中没有可以和我说话的人了。
我看见七海怜的时候吃了一惊。确实,我没有想到七海震宇会让他的长公主来为我治疗伤势。
“这是太阳秘术么?”我望着她修长柔美的指尖在我肩头放射出柔和的光泽。
“谢将军可以放轻松一点,”她没有看我,顾自说“掉了一条胳膊还要硬撑的话,你大概回不到帝都去复命的。”我按她的话做了。七海怜是那种光彩夺目的美女,她的话即使是我也不能不遵循。我不想看她,可她呼吸的芬芳紧紧包住了我。
“但是你把镜子给了朱颜公主,”她冷冷地说“她才十五岁。”我悚然一惊,七海怜居然知道我在想什么。
“叫你放松一点。”她的手指在我肩头轻轻一按,我的身体就松弛了“谢将军紧张什么?你的心思如海,我看不见多少。否则你们大晁的皇帝又怎么放心派你来?”七海怜是个了不起的秘术师。只是一盏茶的工夫,伤口已经完全闭合了。虽然还疼得厉害,我不再有那种生命力缓缓流出身体的感觉。我不知道该不该向她道谢。我失去了胳膊和言涉坚,她只是止住了我的血流。
“谢将军,不是我父亲叫我来的。”她再次看穿了我的心思“七海怜只是有事相求。”我的面上才泛出为难的表情,她便微微一笑。七海怜的笑容是融解的冰山,冲得我心慌意乱。
“谢将军是当世的豪杰,怎么也会那么多推托的功夫?”她收起了笑容,望着我的眼睛“谢将军今天所做的事情已经震动了夜北,难道我还敢请谢将军收回你的镜子吗?”她顿了一下“我妹子年纪虽幼,人也随和,其实性子是极刚硬的。这一路返回帝都,路途艰辛,要请谢将军好好照看着。”“那是自然。”我奇怪七海怜怎么会提出这样的一个请求来,就是她不说,这也是我份内的事啊!一抬眼却看见七海怜紧迫的目光,我心中不由一紧“难道部中还有人不服么?”“难道有人会服吗?”她讥讽地笑了笑“不过这个不劳谢将军操心。只是请你照顾我好妹子就是了。”我凝视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怜公主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点了点头:“昨天晚上的事情,真的是个误会”我也点了点头。
我相信那是个误会,七海震宇铁青的脸色说明了这一点。如此强悍的雪狼怎么会被捕获又带到赛场上来,这内幕我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可那有什么关系?误会这个词从来都只能在实力相当的时候使用。
言涉坚杀死了夜北人崇拜的雪狼王,草原之神的使者,他就该死,否则要倒下的不仅仅是我和五十鬼弓。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可当我的刀锋掠过他咽喉的时候,他的眼中还是充满了震惊和痛苦。
“你不过杀死了一个部下,可是他杀死的是夜北人的神。”七海震宇对我说“这补得回来吗?”我毫不犹豫地挥刀切下自己的左臂:“谢雨安奉大晁皇帝之命来迎娶蕊公主,不敢疏忽职守,回到帝都以后定当以命相偿。”我的余光里能看见七部王子贵族们脸上的震惊。
我回到帝都以后怎么样对七海震宇来说并不重要,因为我现在做的就已经足够了。他扫视手下的眼神告诉我,弄出这桩事情来的人也一定会因此丧命。不过那对我也不重要,言涉坚已经死了,就死在我的刀下。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会把刀挥向他,可时候到了的时候我做得毫不犹豫。切开他咽喉的手臂也失去了,非常疼,从心里面疼出来的。
这一切其实毫无意义,我们都展示了自己的决心,可这不过是早已布好的局上不出意外的一步。我想自己的这个念头实在是荒诞得很,但这念头挥之不去。
华思秋又跑进来了。七海怜给他的压力很大,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向爽快的华思秋仍然是吞吞吐吐的,这就有点蹊跷了,七海怜走了好一阵子了。
“又来了一个。”他皱着眉头说。
进来的是七海蕊。
“谢雨安。”她站在我面前,口气很冲“你要几时带我走?”我愣了一下:“迎娶朱颜公主是大事情,我等七海大王安排。”“算了。”她厌恶地摇了摇头“秋选一结束就走吧!”她转身要离开,我的心中忽然一阵迷惑,这个小女孩子和我昨天见到的为什么那么不同?还是那样娇艳喜人的朱颜,厌倦却给她添上了些别样的生动。
她又停下脚来:“把我带到你们皇帝那里去难道真的很重要吗?”她不是在寻求答案,只是发泄着愤怒和委屈。
我沉吟了一下,即使她是个小女孩,我也不能敷衍她。“朱颜公主族人的性命和我大晁军兵的性命都是很重要的。不过星流万年,我们所做的事情又有什么称得上真正重要呢?”我对她说得赤裸裸。
她看我的眼神有点怜悯:“原来一个人快乐不快乐也是不重要的,谢雨安,你活着是为了什么?”我的伤口似乎抽动了一下,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