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终于打住深吻的动作,释放她的唇自由。维箴从对面书柜的玻璃反射,赫然瞧见自己殷红如苹果的容颜。呵,她看起来好激切,脸色鲜艳,唇瓣濡湿,一副被彻底蹂躏过的模样。为什么呢?她以为自己刚才很冷静的。
“你忙你的,我先去冲个凉。”他满意的直起腰,拭掉太阳穴上的汗水。“台湾的鬼天气热死人了。”
范孤鸿吹着口哨,晃向走道尽头的浴间。
她实在很好玩!他想。
他很少以“好玩”二字来形容女人。女人要不就可爱,要不就烦人,至于不可爱也不烦人的,通常等于“平凡”好像很难出现第四种分类法。然而,他这趟台湾之行遇见了一个女人。
一个很“好玩”的女人。
凉冽的水泉自他头顶直灌下来,蜿蜒向胸口,冲激着不可避免产生的生理悸动。
他才刚扭紧莲蓬头开关,便听见楼下大厅扬起轻盈的铃声。
“难得这家子也会有访客上门。”他颇为讶异。进入叶家这几天,门铃头一次由他和维箴以外的客人按响。
匆匆套上牛仔裤,随手把湿发擦干,任由它披在肩上,他淌着满胸膛的水珠下楼,执行佣人理当尽责的应门使命。门户洞开的那一刻,外头的人掏出钥匙,正待插入锁孔里。“维箴,我以为你不”陆双丝噙着清艳动人的甜笑,抬头瞧见开门者的身份后,笑容立刻僵化为错愕的线条。“在。”
难道她走错房子了?双丝赶紧回头瞧望庭园的景色,没错啊!这里是她家,她的院子,她的大门。但她从来不曾料想到,有朝一日进门的时刻,突然变出一个英俊的裸男前来开门。而且他满身水珠分明就是“美男出浴”颓废的外形就像刚从汪洋上收帆归来的海王子。
假若他嘴角再叼上一根烟,可不像极了电视上拍摄万宝路香烟广告的男模特儿。
“嗨。”美女!范孤鸿第一眼便做出决定。
眼前的女人绝对只能以“明艳无双”来形容,眉眼五官的精致不需多言,比较引人注止的是,她浑身洋溢着春天的气息,仿佛芳踪所及之处立刻化为舒爽清凉的场合。
纯粹男性化的笑容顿时柔化了他狂野的外形,浪荡倜傥的眼神贪婪而不婬晦的扫描双丝。
“请问芳名?”他一边肩膀依然斜倚着门框,左手已经不安分的握起幸而人儿的柔荑,举高到唇边。
“我叫陆双丝。”男性的欣赏是满足女人虚荣的主要粮食,她当然也不能免俗。双丝红了脸蛋,半出于害羞,半出于欣赏。“我是维箴的继母。”
“哦维箴从没告诉过我,叶家有一位令人惊艳万分的女主人。”他缓缓弯下腰,贴吻向美女的玉手。
粗糙的手背突兀的切入,险险害他的嘴唇失去贞节。
“而且这位令人惊艳的女主人恰好被别人订走了。”低沉的语音充满敌意。
范孤鸿抬头,瞧瞧是哪号程咬金坏了他调情的兴致。比他高半颗头的大个子梗在美女与他之间,目露凶光,同时也正掂着他的斤两。印象中,他仰头看人的机会并不常有,在男人的体型中,他已经算高大的品种,难得在台湾碰见一棵超过一九0的大萝卜。从大块头男子充满占有欲的站姿来看,美人儿与他必是关系匪浅。
唉!美女与野兽,糟蹋了。
“维箴很厉害嘛!”大块头冷冷瞄他一眼,语中带刺地嘲讽。“看不出来她还懂得趁家里没大人,带个野男人回来。”
“你讲话放干净点,冲着我来就好,没必要扯上旁人。”口头上的侮辱他向来不放在心上,但牵扯到维箴又是另一回事。
双丝连忙介入两只斗牛之间充当和事佬。
“不准你说我女儿坏话!”她遣责性的拍打未婚夫彭槐安一下,再转头对他甜知。“这位先生,您是?”
“我姓范。”
“是谁啊?你和客人为什么站在门口说话?”维箴姗姗来迟,从他背后踮起脚来探头探脑。“继母大人,彭先生,你们从香港回来啦?”她推开男佣,迎了上去。“继母大人,听我说!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你离开的时候,家里发生好多大事,最严重的就是我们的冷气又坏了,我请范先生帮忙检查过,但这次可能修不好了,因为压缩机已经寿终正寝。你一定了解,冷气不是我弄坏的,是它自个的时辰到了,改天萌萌回来怪罪我的时候,你务必站出来帮我说话,还有”
“给你。”沁着水珠子的可乐铝罐出现在她眼前。
“干嘛?”她愣愣的问。也不见范孤鸿有什么动作,怎么转眼间他已绕去厨房,拿了饮料出来?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你不渴?”他拉开海尼根拉环,迳自灌了一大口。嗯,又凉又爽!“大家进来坐,把这儿当自己家一样,别客气。”
他大手一挥,邀请众路人马移驾客厅,然后自动自发的转进厨房切水果。动静举止之间,依然辐射着逼人的狂放魅力。
双丝越看越奇怪。可不常有男人在老宅子里指挥调度,反将她们叶家女人视为客人的。
“维箴,他是你男朋友?”连她也想对继女刮目相看。士别数日,维箴身边忽然就冒出一个俊男。
“才不是。”维箴的脸颊火辣辣地烧红。“前几天范先生来应徽工作,我考了他几项家事技能,他都顺利过关,所以我就自选作主雇用他了。他的名字叫范孤鸿。”
“哈,男佣!”彭槐安冷哼一声地嗤笑出来。原来是个佣人而已!他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倒也不是他和姓范的有啥深仇大怨,只是,为了后半生幸福着想,在双丝尚未下嫁给他之前,任何有机会与她朝夕相处的异性都成了他的心腹大患,尤以适婚年龄的男子为最。瞧姓范的方才那副急色相,怕也是对他未婚妻存有非分之想,此人不可不防。
“无贵贱。”双丝娇嗔道:“你是不是也轻视我煮饭婆的身份?”
“继母大人,你别误会彭先生,其实轻视你煮饭婆身份的人是我和萌萌。”维箴老老实实的接腔。
彭槐安当场爆笑。
“你笑什么?”双丝气恼地握起粉拳捶他。
“吃水果。”花式果盘被端放在茶几中央。
中间一圈半月形的红苹果,大小、弧度切分得工整划一,外围一圈鲜艳的柳澄,果皮被细心地肃下一半,肃离部分还顺手切出几刀花样,放置在最外层的芭乐已去掉籽,切成滚刀块。双丝看得咋舌不下,眸中盈着仰之弥高的崇敬。这盘色彩缤纷的艺术品,她不晓得应该吃它还是膜拜它。
“时间太多。”彭槐安吃味的嘀咕。
范孤鸿无所谓的耸耸肩。没办法,他无聊,只好切水果玩。柳橙是他昨晚闲着没事,边看电视边玩水果刀的成品,切着切着就切了一大盘。
既然女主人回家了,他的买画行动不妨先放出一点风声。
“维箴,我刚才向你提过的画作,你还记得吧?”他的眼睛看似专注在她身上,其实正敏锐的侦测着其他人的反应。
“什么画?”双丝好奇地插口。
“他想买几幅字画。”维箴无可避免的注意到,继母大人好像对范孤鸿积有十成的好感,反之亦然。其实理当如此,男人总是偏好继母大人这类型的亮丽美女。而她顶多像个灰暗的酸书生罢了!
奇哉!她怎么忽然计较起这些小事?继母大人的美艳和受异性欢迎,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她现在才生出计较的心意,岂不是迟了一些?
外貌之事由不得人,一切有缘法,如露亦如电,没什么好放在心上的。
可以唉!她又开始觉得忧郁了。
“范先生,你偏好哪位前辈的作品?”谈到字画,双丝多少感兴趣,她只有一天缘分的亡夫也曾荟集字画成痴。
“你叫我‘范’就好,不必加上先生。我只是您的雇佣。”他迷死人的微微一笑。“我的财务状况并不富裕,只供得起临摹的字画,最好叶夫人有认识的人愿意出让。”鱼网洒下海。双丝闻言顿了一顿,仿佛待欲说些什么,却又停口。
“呃买卖字画的事情,彭先生了解得比较透彻,你应该询问他才对。”他指向身旁的男伴,虽说彭槐安已成了她未婚夫,但“彭先生”三字叫顺口,无论如何也改不过来。
“抱歉,我很少接触仿字或仿画。”彭槐安冷嘲道。没钱就认命,不用学文人名士附庸风雅。
范孤鸿眼芒一闪。黄老头有言在先,所以他并不意外叶夫人规避的态度,若想让叶家释出任何一幅艺作,势必得耗费几许心力。他只是好奇,为何叶家女人紧紧扣住那些不值钱的仿字画?
身旁突然响起一声长叹。
他反手扭转维箴的脸庞,和她面面相望。“你在想什么?”
这女人动不动就叹气,只差没面对西北边张开嘴巴,喝点风、吃些雨,咳两口血,偶尔林黛玉葬花。
他的举动唤回维箴飘荡的灵魂。萌萌和继母大人已经很习惯她的怪异,而她也很习惯人家“习惯”她的灰色,偏生他总像看不惯似的,不按牌理出牌地介入她的愁云惨雾里。
“宠辱若惊,夫复何言?唉!”她摇头晃脑的叹息。
当场三个人都听不懂她在讲什么。
她这样的症状到底维持多久了?范孤鸿啼笑皆非。
“走走走!陪我出去买今天晚餐的材料。”他看不下去了。
“唉!”维箴再长吁一声,乖乖的被他拉起身,往门外走。
屋外人间,长空一色,流云聚散沉浮,活脱脱是人世间悲欢离合的写照。秋阳正艳,却扬不起她心头的轻盈快意。来往的车阵犹如彩绳,牵续起已知的现在,和未知的他乡。
“唉!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她浅声低吟。
“你想吃梅干扣肉还是卤蹄膀?”
“我要吃什锦面。”她深深叹息。
真难为了她,不同的话题还可以维持相同的低调。范孤鸿实在很怀疑她活在哪个八股时代。
反正她这副死样子他也看惯了,婉言开导也没用,不如等她自己挣脱愁云惨雾,省得他浪费唇舌。
于是他主动引路,走向斜前方的小公园,拉着她坐在一张石椅上,任凭维箴去长吁短叹,伤春悲秋,他自顾自地享受和煦的午后秋风。
前方几公尺,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在荡秋千,先用惊慑的眼光瞄瞄他,最后落在维箴身上,似乎因为他的存在而迟疑,打不定主意是否应该接近他们。
“那个小鬼好像认识你。”他顶高维箴下巴,让他注视正前方。
“强强!”她终于曙光乍现,绽出温暖的笑颜。“强强和他爸爸刚搬来不久,他爸爸最近调职到附近的国中教书。”
小男孩受到她的鼓舞,再犹疑地瞄他一眼,终于鼓起勇气,羞怯的接近两人。
“阿姨。”强强偎近她那一侧,怯生生地打量他的神色后,终于补上一句:“叔叔。”
“嗯。”范孤鸿的态度很冷淡。他并不特别喜欢小孩,也很少和这个年龄层的人类相处。
维箴就截然不同了。看得出她是那种视儿童如天使的典型女性。
“强强,你怎么一个人在公园玩,你爸爸呢?”她认识强强个把月,好像不曾见过他和其他小朋友玩在一起。
“爸爸星期日下午值班。”小男生害羞的回答,眼角忍不住一直偷瞄范孤鸿。
他被觑瞄得莫名其妙,逮着机会,突然侧头和小男生四目相交个正着。
范孤鸿自认长相并不吓人,或许狂放了一点,但无论如何也构不上“吓到小孩”的程度,可小男生的反应却强烈得让他开始自我怀疑。
强强被他一看,小身体重重一震,眼中浮现惊措慌乱的神色,整张小脸霍地躲到维箴背后。
“范!”维箴怒斥他。
“我又怎么了?”他不过是随便瞄了小鬼一眼,又做错了什么?
“强强,别理他,阿姨陪你玩。”她安慰性质地抚触小男生的头。
“不要!我要回家了。”强强突然跳开一大步,头也不回地跑开。
范孤鸿紧盯着远去的瘦弱背影,脑中有一个念头隐约被牵动。
“你哦!老是喜欢欺负小狗和小孩。”维箴跳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斥责他。
“小姐言重了。”他又好气又好笑。喜欢小孩又没奖品可拿,他哪来这等兴致。
“我警告你哦!以后再见到强强,你一定要对他和蔼可亲一些,强强很怕陌生人,尤其是男人。”她终于展现出主人训诫下人的权威。
“奇怪了,他要怕就怕,我又没要求那个小鬼接近我。”他咕哝出不平之鸣。
“他叫‘强强’,不叫‘小鬼’,苏格拉底叫‘苏格拉底’,不叫‘那只狗’。”
“嗯。”他懒得反驳。为了那只狗动干戈,不值得。
“还有,你对彭先生也要客气一点,他是继母大人的未婚夫,等于是我未来的继父,你未来的老板,知道吗?”
“喔。”未来是一个漫长无期的名词,他不在乎。
“你真的记清楚了?”她顿了顿,复又强调。“继母大人已经和他定亲,你要对人家谦冲有礼。”
“你提第一次时我就听见了。”他懒洋洋地起身,迈开步伐往马路走去。“动作快点,晚餐还没着落。”
维箴瞪视他巍峨的背影,总觉得心有不甘,可也实在找不着什么主题好呼喝他。
她沉着不悦的俏脸跟上去,默默并行在他身侧。
半晌,他的手肘忽然顶了顶她的手臂。
“我觉得你比她可爱。”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解释。
她别过脸,装做没听见,嘴角却不自觉地扬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