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那是一个奇人怪杰层出不穷的时代,那是一个还没有被严密的规范统一的时代,那个时代允许一个人兼有神医和将军的两重身份——就好像郁达夫也兼有名士和烈士的两重身份一样。
外曾祖父所做的最为乡亲称道的事情是:为民除害、收拾了荼毒四川多年的土匪军阀石肇武。当年,这是一件震动全川乃至全国的大事。我凝视着外曾祖父的照片时,万万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儒将,居然有如此的大智大勇。
那是一九三三年初夏的一天,成都弥漫着一股紧张而汹涌的空气。
一个让人们几乎不敢相信的消息在悄悄地流传着。人们开始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人流从四面八方涌向少城公园里的保路纪念碑。
人们聚集在纪念碑下面,仰首张望。
纪念碑临街的一面,赫然挂着一只木笼,里面装着一个人的脑袋——尖瘦的脸庞,一副大烟鬼的模样,颈项上还有凝固的血块。辨认出了这个首级之后,人们拍手称快。公园的墙壁上,写满了各种字体的标语。
首级挂了三天三夜。成都万人空巷。
这个尸首分家的人究竟是谁?他的死为什么让成都人欣喜若狂?又是谁杀掉了他?
他就是作恶多端的土匪军阀石肇武。
石肇武本来是一个凶残的土匪头子,自称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后人。后来投靠大军阀刘文辉,并拜之为干爹。从此,石肇武飞黄腾达,成为刘文辉军中的得力干将。
刘文辉占有成都平原之后,其精锐部队石肇武的十二团移防成都,更是胡作非为,血案累累。这个团全是由一批亡命徒组成,把和平的城市当作战场,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市民,奸淫妇女,干尽了伤天害理的事情。
石肇武本人来到成都这个花花世界,经常开着一辆敞蓬车在街道上横行霸道。
有一次,他身穿丝绸长衫,头戴草帽,脸上挂着一幅墨镜,搭着两个妖艳的妓女,招摇过市。
在商业街春熙路上,石肇武的飞车让路上的行人魂飞魄散,唯恐躲闪不及而丧身轮下。然而,惨剧还是发生了:一个路边的乞丐一下子就被撞翻在地,头破血流,当场毙命。
"碾死人啦!"人们大声呼喊,并涌了上来。
石肇武见势不妙,立刻开足马力向前冲去。顿时,路边有一个卖汤圆的小贩又丧身轮下。人们看到石肇武大发淫威,惊恐万分,四处逃散。
这只是石肇武在成都"平凡"的一天。在这个土匪头子的眼里,人命如草芥。在中国,老百姓的生命何时又得到过尊重呢?
成都当地的警察和宪兵,虽然屡屡接到苦主的哭诉,但是慑于刘文辉的势力,他们对石肇武的这些罪状只好充耳不闻。
石肇武虽然是一个土匪文盲,却对成都新式学堂里的女学生很感兴趣。他看上了成都女子师范学校的"校花"胡曼仙。他派人到胡家提亲,威胁说"不嫁也得嫁"。胡家早知道石肇武的恶名,哪里会将女儿往火坑里推?但是,石肇武在成都一手遮天,他们又无法公开抗拒,只得全家出逃。
一看空空如也的胡家,石肇武气急败坏。手下兵痞如云,居然连一个女学生也搞不定,在成都还有什么面子?他认定了要得到这朵娇艳美丽的校花,怎么办呢?
土匪有土匪的思维方式:石肇武命令手下将胡家装饰一新,然后让他们住在胡家,冒充胡家的人。这样,他再安排人用八架抬盒装满名贵的礼品来到胡家,充作订婚礼物。手下人"收下"了礼物——也就意味着"胡家"同意了他的求婚。
同时,他派出许多身穿便衣的匪兵,把守出城的要道,让他们搜索胡曼仙及其家人。
这时,外曾祖父正驻兵于成都市郊。他治军严格,秋毫无犯,颇得民心。胡家走投无路,抱着一线希望,辗转托人送信给外曾祖父,希望他能够主持公道,施以援手。
外曾祖父听说此事之后,大为震怒:朗朗乾坤之下,居然发生如此荒唐的事情!尽管明知如果出手管此事,会得罪石肇武及其后台大老板刘文辉,并给自己带来巨大的灾祸,但他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对此袖手旁观,否则自己还带什么兵呢!
于是,他立刻派遣自己的警卫班潜入市内胡家的藏身之处,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护送他们一家老小逃出成都,脱离石肇武的魔爪。
胡曼仙事件闹得满城风雨。女子师范学校的师生毅然罢课抗议,成都的报纸也勇敢地报道了此事。外曾祖父还化名在著名的新新新闻上发表文章,痛斥伤天害理的石肇武。
消息传到南京、上海,引起舆论大哗。旅外川人纷纷致电刘文辉,要求严惩石肇武。
石肇武大发雷霆,依然我行我素,企图派兵捣毁报馆、枪杀报人。外曾祖父听到消息之后,迅速派遣手枪队坐镇各大报馆,提防石肇武制造血案。两军剑拔弩张地相持了数日。石肇武本来就是一个欺软怕硬之辈,看见对方针尖对麦芒,他只好恨恨地退去了。
不久之后,四川爆发刘湘与刘文辉的战争。外曾祖父违心地参加了这场战争。在这场没有正义可言的战争中,他做了唯一一件正义的事情——向祸害成都多年的石肇武部发起猛攻。刘文辉的军队节节败退,向成都西南方向溃散。昔日不可一世的石肇武也丢盔卸甲,闻风而逃。
外曾祖父料定了石肇武的逃跑路线,亲自率领一支精锐部队穿插到邛州往西的要道上。果然,石肇武和他的残兵败将们亡命而来。当这些恶贯满盈的兵痞们走进包围圈时,早已埋伏好的枪口全都开火了。枪声稀落之后,石肇武和他的几名亲兵束手就擒。
外曾祖父立刻请示刘湘,如何处置石肇武。他暗示说,此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刘湘获胜之后占据了大半个四川,为了收拢成都的人心,也就顺水推舟地回电:立即处决。
于是,便有了前面血淋淋的、却大快人心的那一幕。
石肇武罪有应得,却给四川留下了一句歇后语:"石肇武的脑壳——宰了"。而实施这一大快人心事的正是外曾祖父。
由于战功不凡,外曾祖父屡屡升迁。然而,他越来越受不了军队里血腥的生活,他越来越受不了官场中腐败黑暗的习气。他决定辞职归里,开一家药铺,救一方病人。
就在外曾祖父准备给上级写辞职报告的时候,蒋介石在庐山发表了对日作战的讲话。全面抗战爆发了。他悄悄地收起辞职的报告,重新起草一份请求派遣川军出川抗战的文书。一夜之间,他的命运就改变了。
上峰批准了他的要求。他带着一个师的子弟兵出发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穿着麻布军装和草鞋的川军士兵,是一支一直被蒋介石的黄埔嫡系看不起的"杂牌军"。面对傲慢无礼黄埔将领们,川军将领们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谁是英雄,战场上见吧。当时,谁也没有料到,在抗日战争的前线,这支川军的"杂牌军"却唱出了一曲"惊天地,泣鬼神"的诗篇。
最惨烈的战役在台儿庄打响。这是日军侵华以后遭遇的第一次沉重打击。在台儿庄战役中,川军子弟是众多军队中一道打不垮的脊梁。
那一仗,打得天昏地暗;那一仗,杀得血流成河。
一个连接一个连的军队义无反顾地冲上去堵住被敌军撕开的缺口。敌人的飞机不断地扔下炸弹来,而我军却毫无空中支援。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见势不妙,开始混乱地撤退。
"杂牌军"却还在苦苦支撑着。他们像钉子一样钉在阵地上。到了最后的巷战阶段,外曾祖父依然坚守在前线指挥部里。满身是血的卫兵劝他撤退,他轻轻一挥手,表示誓与阵地共存亡。
他身边的亲兵打完了所有的弹药,准备扛着鬼头大刀上阵。
他敬他们最后一碗从家乡带来的五粮液。他含着泪,却豪气万丈地说:兄弟们,我们没有给父老乡亲丢脸。我们干了这杯从家乡带来的美酒,下次我们要聚集在一起喝酒,将会是在另一个世界。我们的妻儿,将为我们感到骄傲。
外面枪炮声震耳欲聋。日军的坦克隆隆地开了过来。他们像豹子一样冲了出去。
第二天,当后援部队再次夺回这块阵地的时候,发现将军已经战死在指挥所门口。
他手里的手枪已经打完了最后一发子弹,身上弹痕累累。他的神态很安详,血迹斑斑的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也许,他看到了故乡的青山绿水;也许,他听到了妻儿深情的呼唤。山水边,有他采药的足迹;家庭中,有他亲自教导的儿女。
他身边的亲随全部都战死沙场,没有人知道将军是怎样殉国的,更没有人知道死难之前他在想些什么。
很多年以后,我经过台儿庄,这里已经是一个繁荣的小城。当年的血雨腥风已经荡然无存,我无法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残酷的厮杀。
世事沧桑,今日良田古时墓。地上的人类在变迁,而天上的星斗却在永恒地闪烁。
外曾祖父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坚强的人。命运虽然没有安排他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但他还是谦卑而负责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后来,当战士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他的口袋里还装着几张被鲜血染红的、字迹模糊的药方。他在战场上的时候,还念念不忘琢磨药方的配制。
外曾祖父终于马革裹尸还,他光荣地为国家捐躯了。然而,他的壮举却并没有给后人带来荣誉——因为他是国民党的将军,这种身份是改变不了的。
在一九四九年以后,外公外婆乃至舅舅、妈妈和姨妈们,两代人都受到了牵连,都没有一天好日子过。"文革"前夕,外曾祖父留在小镇上的宅院被没收了一大半,只留下旁边两间小厢房给外公外婆一家住。外公一家人的身份再度沦落,成为最底层的"贱民"。他们受尽了屈辱和白眼。
然而,当我诞生的时候,已经是"文革"的后期,情况有了好转。房间归还了一半,外公也进医院恢复了医生的身份,他以高明的医术深受乡亲们的信赖。
那个小院落是小镇上最漂亮的房屋。那里,是我童年的天堂。那时,爸爸妈妈刚到矿井上,还没有安顿好,我便在老家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那里,有宽阔的天井,有甘甜的井水。有雕花的木窗,有罩着蚊帐的大床。依稀还有外曾祖父寂寞的身影。
外曾祖父的一生,是一出比戏剧还要精彩的戏剧,仿佛是"南柯一梦"。他在命运一次又一次的错位之中,不断进行着正确的选择。他是一个好军人,也是一个好医生。
后来,外公子承父业,一生从医——外曾祖父一生最大的愿望是当医生。他救治了无数的病人,是地方上有名的医生。要是外曾祖父地下有知,也该欣慰了吧?
由于父辈的牵连,外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被剥夺了当医生的权利。在最艰难的时期,外公编草鞋买,而外婆则制作酸辣萝卜片买。外婆的萝卜片切得像纸一样薄,调料也加得恰到好处。一分钱十片,是孩子们每天都离不开的美食。在那些困乏的日子里,酸辣萝卜片是我童年唯一的、也是百吃不厌的零食。
外公与外婆摆在门口的两个小摊子,成了小镇上的一景。人们没有嘲笑他们,反倒尊重他们。他们虽然沦落到社会的最底层,却始终没有丧失自己的尊严。
外公将外曾祖父留下来的几箱子线装古书藏在阁楼的夹层里。它们终于逃过了红卫兵的搜查。而正是这些线装的古书,成了我文学道路上的启蒙读物。这些古书中,有诗经、有全唐诗、有红楼梦记得多少个夜晚,我在昏黄的油灯下,忘情地阅读这些书籍。直到外婆怕我太劳累了,心疼地走进来,灭掉灯劝我早点上床睡觉。
这些书中,还有外曾祖父的批注。在那些淡淡的字迹中,我似乎能够看到他的寂寞和哀愁,他的柔情和侠骨。"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大概是外曾祖父最喜欢的一首唐诗,因为旁边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的批注。
因为郁达夫,因为外曾祖父,因为千千万万惨死的同胞,我绝对不原谅日本人,绝对不原谅那些死去的和活着的军国主义者。有人说我的文章中对日本人太仇恨了,他们却不知道这种仇恨的来源。
宁萱,听完我给你讲的这个真实的故事之后,你该理解我对日本的"成见"吧?
他们绝不是我们"一衣带水"的"友邦"。直到今天,他们都还在侵占我们的钓鱼岛。他们的军舰在那里耀武扬威。前两年,香港著名的保钓人士陈毓祥试图登上钓鱼岛,他的小船却被日本的军舰故意撞翻,致使他被汹涌的海水淹死。可是,这样惨烈的事件,我们作为一个"站起来"的大国却闭口不提。
在看待日本人的问题上,我确实无法"宽容"和"理性"。
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三月十九日
九、宁萱的信
廷生:
听完你外曾祖父的故事之后,我理解了你对日本人的"不宽容"。
这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经历了多少戏剧化的变革啊——在这一场场的变革之中,几乎所有中国人的命运,都是一出开演以后就无法预料其结果的戏剧。
你的外曾祖父是这样,我们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乃至爸爸妈妈们,难道不也是这样吗?你应当为你的外曾祖父写一部传记,一部又不仅仅属于他的传记,而是他们那一代人的传记。用善与恶去言说历史,太单薄,也太苍白。
人生有的时候确实就是"南柯一梦"。只是,有的人被动地承受一切,有的人却毫不妥协地充当自己梦境的编剧。有的人醉生梦死,有的人却悚然惊醒。我们属于哪种人呢?
你在信中提到"南柯一梦"这个典故。你知道这个典故发生在哪里吗?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我生活的扬州。
经过汶河北路驼岭巷的时候,我经常看到一棵古老的槐树。这可不是一棵普通的槐树,它隐藏着一个中国古代文学中源远流长的母题,隐藏着一个一千多年以前奇妙诡谲的梦境。
它就是"南柯一梦"中的"南柯"。
唐传奇中李公佐的名篇南柯太守传,你一定很熟悉。故事中说,淳于棼住在广陵郡东十里,宅南有一棵大槐树。有一天,他喝醉酒昏昏睡去,悠然梦见两个身穿紫色衣服的使者邀请他,他便登车进入槐树的洞穴之中。洞穴之中的山川跟人间的一模一样,宏大的城门上写着"大槐安国"四个字。
淳于棼晋见了大槐安国的国王。他深受国王的器重,并被招为驸马,出任南柯太守。二十多年间,生育五男二女,享尽荣华富贵。不料,他奉命带兵与邻国交战失利,公主又突然逝世,朝廷中谣言纷乱,那些嫉妒他的官员恨不得将他置之于死地。国王也不再信任他,但总算没有加害于他,仍然派遣紫衣使者将他送回人间。
淳于棼从梦中惊醒,这才发现夕阳尚有余晖,残杯尚未收拾。他让家人挖掘槐树下面的洞穴,看见无数的蚂蚁匆匆忙碌,这才明白槐树内的洞穴就是"大槐安国"。他感叹不已,命令家人重新将洞穴恢复原状。这天夜晚,风雨大作,蚂蚁们全都搬走了。
唐代以后,这个故事受到许多文人的喜爱。也许现实太残酷,他们都需要"南柯一梦"来缓解压力。苏东坡说:"南柯已一世,我眠未转头";关汉卿说:"几时能够再得相逢,则除是南柯梦儿里"。
将这个故事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的,还是汤显祖"临川四梦"之一的南柯记。故事的背景,当然还是在扬州。"小生东平人氏,复姓淳于,名棼。家去广陵城十里,庭有古槐一株,枝干广长,清阴数亩,小子每与群豪纵饮其下。"扬州,是一个人人都在梦境中生活的城市。随意描摹下一个故事,就是一出好得不能再好的戏剧。汤显祖一代戏剧大师,沉醉在扬州这个梦想和现实分不开的城市里,才轻易地领悟到了"人间君臣眷属与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亡与南柯无二——等是梦境"的道理。
红楼梦第二十九回,写到贾府点戏。贾母问第三本戏是什么,贾珍回答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贾母之所以"不言语",一定是这出戏触动了她心中的某根弦。她的一生,历经了荣华富贵而眼看大厦将倾,不正是"南柯一梦"吗?
后来,不知通过怎样的途径,扬州驼岭巷的这棵古槐被大家认定了就是"槐安国"。它周围的宅院已经面目全非,它苍老的枝桠却依然伸向天空。它是梦的发源地,也是现实中的梦境。
许多有考据癖的人,对这棵槐树的真实身份颇为怀疑。然而,要在史书上找证据是难于上青天的。今天,科学昌明,有人说,如果将这棵树作一次年龄测试,那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我却认为,这些意见无异于焚琴煮鹤。这棵古槐是不是淳于棼家中的槐树,是不是那棵让古代无数文人怀想的南柯,并不重要。也许故事本身就是一个虚构出来的故事。也许连淳于棼也是虚构出来的人物。但是,在梦境和现实之间,这棵槐树毕竟给了人们一点点安慰。
清代的才子纪晓岚,是那个时代最聪明的人,他写过一首题为槐安国的诗,诗云:"安知此树下,不有槐安国?安知此天地,不在槐根侧?"
我们的长辈的故事,在我们看来就是"南柯一梦";而我们自己的故事,在后人的眼中,何尝不是"南柯一梦"呢?杜牧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说的岂止是他自己?
听你讲到四川的风物和历史,我也十分感兴趣——正如你对扬州的兴趣一样。我们不仅相爱,我们还爱上了对方生活的城市。
爱你的萱
两千年三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