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镰仓还不到三天,清显就急不可耐地悄悄溜去东京。清显回到镰仓以后,就把了解到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本多。他说洞院宫家的纳采仪式已经明确宣布延期。但是,这自然并不意味着与聪子的结婚发生什么问题。聪子还经常应邀去洞院宫家,洞院宫殿下也对她亲切关怀有加。
清显并不满足现状,他开始考虑把聪子接到终南别墅共度良宵,为了实现这个危险的计划,想听听本多有什么好办法没有。但是,这件事明摆着就是困难重重。
一天夜晚,十分闷热,难以入睡。清显却在睡意朦胧中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的浅滩,水也是温热的,从海里冲到岸上的各种海藻漂流物堆积在一起,与陆地上的垃圾简直无法区别开来,往往扎伤涉水过河的人的脚。
不知道什么缘故,清显穿着平时从未穿过的白棉布衣服和白棉布裙裤,手持猎枪,站在原野的道路上。原野并不太辽阔,略微起伏,远处是鳞次栉比的民房屋顶,还有自行车从道路上经过,但整个原野弥漫着一种异常的悲沉的光线。虽然那是夕阳最后一抹残光般无精打采的光亮,但不清楚这光线来自天上还是地下。遮盖着起伏不平的原野上的青草也从内面放射出绿光,连已经远去的自行车也发出朦胧的银光。他忽然低头一看脚下,发现木屐白色的粗木屐带和脚背上的静脉都莫名其妙地明亮清晰地浮现出来。
这时,光线暗淡下来,一群鸟从遥远的天空飞来,当它们齐声呜叫着临近头顶时,清显对准它们扣动了猎枪的扳机。他并非冷酷无情的射击。他的内心充满难以言状的悲愤,与其说瞄准飞鸟,不如说瞄准天空巨大的蓝色眼睛射击。
被击中的小鸟一齐掉落下来,于是悲叫与鲜血的旋风把天地连接在一起。无数的小鸟发出哀鸣,从它们身上滴落的鲜血凝聚成一根大柱,无休无止地对着一个地点落来,如同瀑布从上面不停地倾泻下来,伴随着凄惨的叫声和猩红的颜色,旋风般一直旋转。
接着,这旋风逐渐凝固成一棵参天大树。这是用无数的鸟的尸体凝结的大树,所以树干呈现异样的红褐色,无枝无叶。然而,当巨树的形状固定以后,所有的叫声立即消失,周围又弥漫着和刚才一样的悲沉的光线,一辆没人骑的崭新的银白色自行车沿着原野里的道路摇摇晃晃地驶过来。
他无比自豪地感觉到自己掀开了遮蔽天日的东西。
这时,穿着和自己同样的白色服装的一群人从原野的道路远远走来。他们态度严肃,在离自己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下来。这时才看见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杨桐树叶的玉串。
为了给清显净身,他们在清显面前摇动玉串,那声音清脆悦耳。
清显从这群人中突然清楚地看见学仆饭沼的面孔。而且饭沼对清显说道:
“你肯定是一个残暴的神。”
清显听他这么一说,回头看自己的身上,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脖子上挂着暗紫色和暗红色相间的月牙形玉石项链,玉石冰冷的触觉扩散到胸部的皮肤上。而且胸部如同一块又平又厚的岩石。
清显回头朝白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从鸟的尸体凝固的巨树上生长出明亮翠绿的树叶,连下面的树枝都覆盖着葳蕤的绿叶。
这时,清显从梦中醒来。
这个梦实在离奇怪诞,清显翻开好久没有记录的梦境日记,尽量详细地记下来。虽然已经醒来,但身体里面仍然燃烧着激烈的行动和勇气的火焰。他觉得自己刚从战场上回来一样。
深夜把聪子接到镰仓,拂晓再把她送回东京,马车肯定不行,火车也不行,人力车更不必说。无论如何需要汽车。
说到汽车,清显的那些朋友家里的车不能用,聪子的朋友家里的车更不在考虑之列。必须是不相识的、不了解情况的司机驾驶的汽车。
虽说终南别墅地大房多,但不能让聪子和王子碰面。尽管不知道王子是否听说聪子已经订婚,但如果让王子碰见聪子,绝对会留下后患。
要克服这些重重困难,无论如何需要本多出来扮演他所不熟悉的角色。为了朋友,他答应承担接送聪子的任务。
本多想起自己的同学、富商五井的长子。拥有自己可以自由支配汽车的朋友就这么一个。为此本多专程去东京,到麴町的五井家找这个朋友商量,请求把他的福特牌汽车连同司机借用一个晚上。
这个几乎年年都险些留级的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没料到全年级著名的一本正经的秀才会跑上门请求这种事,不禁惊讶得目瞪口呆。于是趁机摆出骄横狂妄的臭架子,说如果理由充分,也不是不能考虑。
在这个蠢家伙面前,本多一反常态,故意装作慌乱失措的样子,编造假话,蒙骗对方,自己还从中获得快感。因为撒谎,说话有点吞吞吐吐,但对方却认为这是本多鼓足勇气坦白和害羞的结果。本多看着对方信以为真的表情,觉得可笑。理智很难使人信服,但甚至利用虚假的热情就可以这么容易骗取别人的信任。本多以一种苦涩的喜悦的心态看着对方。这应该也是清显眼里的本多的形象。
“真是刮目相看,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档事,不过,你也够保密的。她叫什么名字总可以告诉我吧。”
“房子。”
本多脱口而出好久没有见面的堂妹的名字。
“这么说,松枝家借给你房间,我借给你车子啰?不过,借也不能白借,下一次考试就得请你帮忙罗。”五井半是认真地低下头,他的眼睛闪耀着友谊的亮光。他觉得自己在智力等各个方面可以与本多平起平坐了,于是庸俗的人生观得到自我确认,终于心安理得地说道:
“人嘛,其实都一样。”
这正是本多所希望的结果。作为本多,他获得了一个十九岁的青年谁都想得到的罗曼蒂克的名声。总之,对于清显、本多、五井来说,这是一桩谁也没有吃亏的交易。
五井的“福特牌”汽车是1912年最新型的款式。由于发明了自动启动装置,再也不要每次都必须司机下车启动。虽然是装有二级变速器的普通t形车,但车身漆黑,车门镶有红边,只是用车蓬围罩的后排座位还保留着马车的痕迹。如果想和司机说话,则通过传声筒,司机耳朵附近安装有一只喇叭,可以通话。车顶上除了备用轮胎外,还有行李架,看来可以长途旅行。
司机姓森,原先是五井家的马车夫。他向五井老爷的专职司机学开车,到警察局考驾驶执照的时候,公开让师傅在警察局门口等着,遇到学科考试中不会回答的问题,就到门口问师傅,再返回去写答案。
本多深夜赶去五井家借汽车,为了不暴露聪子的身份,就把汽车开到那个军人租赁公寓前面,等待聪子和蓼科乘坐人力车过来。清显希望蓼科不要来。聪子离家以后,要假装聪子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这需要蓼科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所以她想来也来不了。蓼科放心不下,唠唠叨叨地一再叮嘱,最后也只好把聪子托付给本多。
“当着司机的面,我叫你房子。”本多在聪子耳边低声说。
“福特牌”汽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穿过夜深人静的街道出发驶去。
本多惊讶地发现聪子态度勇敢,镇静自如。她穿着白色的西装,更增添一份刚强意志。
本多第一次体验到和朋友的情人一起深更半夜乘汽车兜风的不可思议的滋味。现在,他只是友谊的化身,在夏天的深夜紧挨着女人坐在颠簸摇晃的汽车里闻着她扑鼻的香水气味。
她是“别人的女人”认为聪子是一个女人,这简直是对她的失礼。本多感觉到,一直维系着他和清显之间关系的不可思议的纽带——清显的冷漠的毒素,在清显对自己的如此信任里,从来没有这么鲜明地复活。信任和侮蔑,正如薄皮手套和手关系那样,互相紧贴组合在一起。因为清显的美貌,本多宽恕了他的侮蔑。
为了躲避这种侮蔑,只能相信自己的高洁,本多不采取盲目的古板青年那样的做法,而是可以通过理性相信自我。他绝对不是饭沼那样自轻自贱的自卑型男性。如果自惭形秽,那就全完了只能充当清显家的奴仆。
当然,尽管疾驶的汽车掀起的凉风吹乱聪子的头发,但是她依然端庄矜持。清显的名字成为两人的禁忌,房子这个名字成为一个小小的虚构的亲切的象征。
回去的时候走的是另一条路。
“啊,有一句话我忘了对清说。”
汽车驶出不久,聪子忽然想起来,但已经无法返回。夏天天亮得早,如果不着急赶时间,恐怕拂晓之前回不了家。
“我替你转告吧。”本多说。
“哦”聪子有点犹豫,最后还是下了决心,说道:“那就请你转告他,前些日子蓼科和松枝家的山田见面,知道清对我们撒了谎。清装出手头还有我的那封信的样子,其实信到的那天就当着山田的面撕碎了不过,对蓼科,不必担心,她已经什么事都想开了,视而不见这些话请转告清。”
本多复述一遍,对内容中神秘的地方,只字不问。
也许聪子为本多认真得体的态度所感动,一路上话语滔滔不绝,和去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本多,您为朋友这样尽心尽力,我觉得清有您这样的朋友,应该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我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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