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麻布的绫仓家是一座武土门第的宅邸,长条屋的左右两边设有格子窗户的警卫室,不过因为家里人手少,现在长条屋好像没有住人。大雪包裹着屋顶的瓦棱,但看上去倒像是瓦棱把积雪轻轻托成屋顶的模样。
门下立着一个打着雨伞的人影,像是蓼科。人力车快到门口的时候,人影迅速消失。人力车在门前停住,车里的清显看着降落在门下的雪片。
一会儿,身穿紫色圆领和服短外衣的聪子双袖捂在胸前,由半张开雨伞的蓼科护送着,低着脑袋从旁门出来。清显看着她的姿态,仿佛从小茶室把一件体积庞大的紫色行李拖到雪地里,华美艳丽得令人沉闷难受。
聪子上车的时候,在蓼科和车夫的搀扶下,身体半是浮在空中坐进车里。清显掀开车篷,与飘飞的雪花一起,聪子白皙滋润的脸上泛着微笑坐进来,她的衣领和头发上落着几片雪花。清显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单调乏味的梦中站立起来,急速朝自己袭来。也许是由于车子突然承受聪子的体重产生不稳定的摇晃,在瞬间造成这种强烈的感觉。
钻进车里的是一件香气袭人的紫色大包袱,清显觉得在自己脸颊周围飞舞的雪片突然也散发出清香。聪子坐进来的时候,身体顺着落坐的惯性倾向清显,她的脸颊几乎挨到清显的脸上。聪子急忙使劲挺直身子,清显看见她脖子上绷起的青筋,如同白天鹅脖子上暴起的筋疙瘩。
“你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想”清显无奈地问。
“京都的亲戚病危,爸爸妈妈昨天晚上坐夜车赶去京都,就我一个人在家里,特别想见您。昨天考虑了一个晚上,今天早晨又是下雪,所以,我想和您两个人去看雪景。这是我生来第一次这样任性,请您原谅。”聪子喘息着说,语气也与平时不同,显得天真。
人力车在两个车夫前拉后推的吆喝声中开始前行,透过车篷上的小窗户,只能看见外面飞掠的发黄的雪片,车内的昏暗在不停地颠簸。
清显带来的苏格兰方格纹深绿色护膝小毛毯盖在两个人的膝盖上。他们这样紧挨在一起,除了遗忘的幼年时代的记忆外,还是第一次。但是,充满灰色微光的车篷缝隙忽开忽闭,雪花趁势不停地飞扑进来,落在绿色的护膝小毛毯上融成水珠;雪片敲击车篷的声音,犹如雨打芭蕉,格外响亮,清显的眼睛和耳朵完全被这景象所吸引。
车夫问去哪里?清显回答说:
“哪儿都行。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清显明白聪子也是同样的心情。随着车夫抬高车把,两个人的姿势稍微后仰,但他们仿佛凝固不动,甚至连手也没有握在一起。
但是,他们的膝盖在护膝小毛毯下不可避免地互相接触,仿佛雪下一点火焰的燃烧。清显的脑子里又出现那个挥之不去的疑团:聪子真的没看那封信吗?既然蓼科敢于那样断言,看来不会有错。这么说,聪子是把我作为一个童男来玩弄吗?我怎么才能忍受这种屈辱啊!原先渴望聪子千万不要看那封信,现在反而觉得希望她看了好。在这样大雪纷飞的早晨的狂热幽会,显然意味着一个女人对未解性事的男人的真挚的挑逗。要是这样的话,我也有办法对付不过,即使如此,我的未通人道的事实不是就无法隐瞒了吗?
小四方块黑暗的颠簸使他的思绪飞散到四面八方,他想躲开聪子的目光,但除了沾在明亮小窗户的发黄赛璐珞上的雪花外,眼睛无处可看。他终于把手伸进护膝小毛毯下面。聪子的手在里面正等着他,满含着在温暖的窝巢里对待的狡谲。
一片雪花飞进来落在清显的眉毛上。聪子瞧见,不禁“啊”地一声的时候,清显不由自主地向她转过脸去,感觉到睫毛上的冰凉。聪子突然闭上眼睛。清显正面看着这张闭着眼睛的脸。黑暗里只有红红的嘴唇格外显眼,她的脸如同被指尖轻弹的鲜花一样,颤颤巍巍地摇曳,看不清轮廓。
清显的心脏剧烈跳动,显然感到学生制服的高领紧紧勒住脖子,令人难受。他觉得没有任何东西比宁静地闭着眼睛的聪子这张脸更让人捉摸不透的了。
护膝小毛毯下面握着的聪子的手指在轻微地使劲。如果认为这是一种信息的话,清显无疑又受到伤害。但是,由于聪子这个轻微力量的引诱,使得清显可以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嘴唇贴在聪子的嘴唇上。
这时,车子的颠簸似乎要把他们的嘴唇拉开。于是,清显极其自然地以两张嘴唇接触部位为轴心,采取抵制一切颠簸的姿势。清显感觉到在嘴唇接触部位的四周仿佛有一把芳香四溢的无形的巨大扇子正徐徐展开。
这个时刻,清显的确忘记了自我,但是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美貌。如果从一个公正平等的位置观察自己的美和聪子的美,一定能够看到两者之美如水银般融合在一起。他感悟到,那些排外的、焦躁的、刻薄的东西本质上与美无缘,盲目狂信所谓孤绝的自我,往往不是肉体,而是精神的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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