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的作者海子走在铁路上,火车来了,他吃下最后两瓣桔子,然后静静躺在铁轨上等待火四。火车来了,我的作者海子被切为两半,切成两半的海子人很干净,据说血流得都不多,两片桔子瓣从胃里流出来,还没有消化。我没参加葬礼,但还是听说了海子去餐馆的故事。一次海子去了昌平一家餐馆,身无分文,海子对老板说他想要朗诵一首诗换一杯啤酒,老板说,可以给你啤酒,但是不能朗诵诗。人们都说那个老板不懂诗,我觉得不是这样。我觉得如果不懂诗或许会允许朗诵。
到了万寿路口,餐馆多起来,雪中女孩们摇着手巾,好像扑打雪花,显然已经站很久了,差不多站成了白色。我下了车,我想我总要吃饭,嗯,这是个很的理由。但是今天我不关心餐馆,我只有美丽的雪花。我被冰凉的女孩牵进餐馆,在屋里跺脚,掸落身上的雪。女孩帮我掸,叫我大哥,是个东北妹妹。餐馆冷清,没一个人。
要了一碟泡菜,一瓶啤酒,一碗面,女孩说,大冷天喝点白酒吧。我没说话。我没打算喝酒,也不会喝酒,但还是要了。我认为我是为海子喝一杯,但后来才发现并不是,至少不完全是。事实是我希望有一种酒力,一种试探,今天我不想餐馆,可是我已来到餐馆。女孩给我倒酒,一口一个大哥。我喝了一口啤酒,透心的凉,又喝了一大口,感觉有点像低温超导,骨头缝儿咝咝冒凉气,几乎可以发电了。不过很快脑袋开始松动,好像听见冰层下的流水声。我不知女孩是否识字,现在应该都识些字,乡村女孩也都上学,那么要不要把指南给她看看?
喝酒。喝得很急。为了海子。为了指南。不,今天我不关心餐馆,今天我只想你!我狼吞虎咽,吃得飞快,泡菜面条全部吃光,一点都不剩。我决定了,不,今天不!
小姐,买单!我听见我大声说。
要了我十一块钱,让我感到愤怒:你干什么来了!
大哥您慢走,下次还来俺家。啥,大哥,您说啥
我还是嗫嚅地说了句什么,但逃离了餐馆。
酒不能增添我任何勇气,相反使我越发慌张,倒是外面的大雪让我清醒了许多,好像大雪在问我:你到底怕什么呢?
怕什么?不知道,张不开口。
可是你已经花了十一块钱就这么离开了?你还办了工作证,印了名片,交了押金,这些都为了啥?这场雪是天赐良机,餐馆门可罗雀,你有什么张不开口的?你还在报纸干过,还是记者,连采访提问都不会了?你不是还带着记者证吗?你是记者不是拉广告的,难道你不能先采访一下吗?笨死了,你这人就次饿死!
另一家餐馆。另一个雪中的小姐。我坐下,小姐向我推荐水煮鱼,麻辣烫,烤羊腿,我出示了记者证。非常从容。我过去曾跑过一年采访,后来才到了副刊部,还记得记者是怎么回事,比如说无冕之王,任何时候都具有提问甚至盘问的权力,特别是日报晚报记者。到哪儿都不亚天警察。
一切都理所当然,非常顺利,老板被请出来。一个非常胖大的家伙,眼光不善。显然见过世面,北京口音,油腔滑调,看了看我的记者证,有点不屑地问我采访什么。我模仿着日报记者的口气,说现在餐饮营不景气,我们想推一下,请一些业内人士谈谈,找出对策。我是善意的。老板叹了口气,显然听进去了,招呼服务员上茶,掏出烟来,自己点上,然后把烟推给我。老板向我提起一个人,问我认识不认识,他说记不清是哪个报的,找了一会名片没找到,并不十分熟悉新闻界,显然以为是记者就都是一家的,同时也表明见过记者。
茶端上来,老板问我吃过饭没有,要不要炒两个菜,只是适度的客气,并不认真。我说刚在那边吃过了,聊了半天,意在那边刚请完我,我为自己如此表现感到惊讶。记者角色是多么好,撒谎成为习惯,自己都不知道,张口就说。我几乎换了一个人,或者穿上了什么衣裳。那是过去的我,曾经的我,不论到哪都有接待,都待为上宾。让我没想到是有一天我会冒充自己,表演自己,现在我对过去是多么的一往情深,我爱那份报纸,哪怕是在地下室办公。
老板毕竟是北京人,见多识广,差不多有点儿流气地说:“你也甭报道我,不过我可以跟你说说。”老板长长吐了口烟,喷到我脸上:“你问我经营状况,我告诉你,我这气儿正不打一处来呢!我去年三月开的这饭馆,这不快一年了,也赶上我倒霉,你说没事我开什么饭馆,钱都扔进来了,赶上兵荒马乱,枪子乱飞,就这一年我赔大了。现在谁有心思吃饭,都他妈家呆着,谁出来呀!从早到晚我就这儿盯着,根本不上人,一天的流水有时不到五十块钱你信吗?不信你看看,这都什么点儿了,有人吗?到现在就来了你这么一位,还是记者,我操!我说话你别不爱听,你们记者整天胡吹八扯,人五人六,你们也是一害知道吗?我没说你呵,你还不错,没让我招待饭吃。你说什么?我想办法?我没少想办法!优惠、打折、降价、啤酒免费,什么招儿没使过,我全使了,宫爆鸡丁我卖五块钱,赔着卖,嘿,就是不上人!怎么弄都不行,你不能上街拉去拽去吧?我跟你说还真有这样的,还不少呢!你瞧瞧那街上,哪家不急!”
我始终点头,表示同情,见老板说的差不多了,就开始往宣传上引。我建议老板想点其它办法,我说大家都想一种招就都没用。我东绕西绕,竟然无师自通地谈起品牌效应,谈到越是不景气越是机会,一旦情况转好,名声在外人就都到你这来了。我那天简直是超水平发挥,是我一生最有智慧的一天,只最后谈到北京餐馆指南才稍稍有一点口吃,而且一下脸红了,结果功亏一篑。现在我回想起来,那天老板真是狡猾,当时并没表示出疑心,而是藏着,引蛇出洞。我觉得不太妙,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材料拿了出来递给了老板。
老板接过指南宣传单看了一会,很内行地问:
“要收费吧?”
我的心几乎跳出来,承认了,但竟没说出话来,十分羞涩,好像处女第一次接客。
“你到我这儿干什么来了?你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