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要有些心理准备,你将看见人世间最恐怖的传染病。”这样郑重地提醒我之后,伦勃朗从口袋里摸出一叠照片递过来。
“好几位医疗小组的成员在病人死亡时当场晕倒,给你看些现场照片,希望你到时不要也晕过去,不过,呕吐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这叠照片有十几张,每张有七寸大,非常清晰。
但我在看第一张的时候,并没有马上看出来里面是什么东西。
好像是房间的一角,却不知道拍摄的对象是什么。照片上是一片红木地板的近景,地板上不太干净,除了一些污滓外,还掉落了些不明物体。
虽然照片把地上的东西拍得相当清楚,我还是没办法一下认出那是什么。那一团一团暗红色的,有拳头大小的,有的更小一点,还有的并不成形,像一小堆红色肉糜。再旁边是沙发的下半部分和两只椅脚,上面也很脏,红沙发上面有几斑暗蓝,红色的椅脚上有几块土黄,不知是什么染上去的。在照片右侧的边缘,还露出半截带状物。
“这”我抬起头,想询问伦勃朗,他却示意我继续看下去。
我把第一张移到底下,第二张照片的内容跳进眼帘时,胸口登时一闷,赶忙把视线移到一边,胃里却已经翻腾起来。
我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压下吐意,这才敢再看照片。
第二张照片和第一张拍的是同一个场地,前一张是局部,而这张取的是中景,可以较完整地看到在这个客厅里发生的惨剧。
一个人倒在长沙发上,从脖子开始到腹部一片血肉模糊,他的胸腔和腹腔向外翻出来,好像被人开膛破肚,白色的肋骨清晰可见。
我这才意识到,并不是这个家的主人特别偏爱红色,用红色的地板用红色的沙发和椅子,这一切都是照片中死者
的血染红的,他体内所有的血都流了出来,洒遍了沙发和旁边的椅子,只有在少数地方才能看出沙发原本的蓝色和椅子原本的黄色。
“这是被谋杀的?”我脱口而出。
“这样的场景很容易让人想到开膛手杰克吧。很遗憾,范氏症的每个患者死去时,都是这么的惨烈!这是第一起病人的死亡照片,后面的一些是死在救护中心里的。”
我飞快地看了剩下的照片,不同的死者,一样的血肉横飞!
“怎么可能,生病怎么会生成这个样子,这是什么病?”我惊呆了,喃喃地念叨着。我以前也见过一些残忍恶心的场面,但以这次最为酷烈,不过也好在我有那些经历,不然肯定已经找地方吐去了。
“这就是范氏症,全称是范氏群发*官亢奋症。”
“器官亢奋?”我现在几乎完全停摆的脑袋无法把器官亢奋和这样的死亡联系在一起。
“由一种罕见病毒引起的全身大多数器官的病变,亢奋是病变器官的症状,这些器官包括心脏、肝脏、肺、胃、肾脏、胆、膀胱甚至大小肠,病人在得病初期会感觉特别精力旺盛,有强烈的饥饿感,吃下平时饭量三四倍的东西也不觉得饱。二十四小时到四十八小时之间,病变器官变得比正常状态肥大百分之二十到三十,这些器官互相挤压在一起,当亢奋的临界点被超越,几乎是一瞬间,心肝脾胃肺之间的挤压将使病人陷入剧烈的痛苦中。但这些器官的增大趋势不会停止,反而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像充了气似的大起来。更严重的是”说到这里,伦勃伦忽然停了下来。
“还有更严重的?”就刚才他说的那些,已经足以让人在短时间内死去,而且听上去一旦发作到这个地步,现代疗几乎注定是无能为力的。这还不够,还有更严重的?
“走吧。”伦勃朗说:“别站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我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往小区会所,哦不,现在的临时医疗中心走去,刚才那十几张照片上的情形却不断在眼前闪回。
走了没多远,看见两个提着箱子的医生快步在前面跑过。
“怎么了?”伦勃朗大声叫他们。
“是三号楼,三号楼二零一住户报告出现亢奋状态。”一个医生回答着,并没有停下脚步,飞快向三号楼奔去。
“见鬼,又有一幢楼受到感染了。”伦勃朗低吼了一声:“感染一个就得死一个啊。”
“啊,死亡率百分之一百吗?”我发现了他话里包含着的可怕消息。
“是的,百分之一百,刚才那个报告自己感觉亢奋的人,希望是他的心理问题。”
“现在有几幢楼出现了病人?十二号楼呢,有没有被感染的?”我急着问,十二号楼四零三,我父母就住在里面。
“这个小区一共住有三百九十二户,封锁时小区内共一千零八十九人。三号楼先不算,确诊感染的十八户,共三十三人,分布在三幢楼里,目前已经死亡十二人,从昨天夜里开始有人陆续进入病危发作期,估计今天和明天的死亡人数还会大幅上升。十二号楼还没发现受感染者,不过你为什么特意问这幢楼?”
“我父母住在里面。”
“哦?”伦勃朗看了我一眼:“难怪你冒着危险,坚持要到这里来采访。让我想想,嗯,最近的感染楼离十二号楼也有两幢楼的间隔,如果我们控制得力,那里会是安全的。”
一个黑影突然从天上落下,掉在旁边的草丛里。
“这是什么?”我问。
“麻雀吧,被击毙的麻雀。”伦勃朗解释说:“引发范氏症的病毒有可能通过动物传染,猫狗之类的已经确认可以受感染,而鸟类这种病毒正在不停变异,我们不能冒险,这个小区正用播放着只有鸟才能听见的嘈音,偶然有闯进来的,就像刚才这只麻雀,自会有军方支援的狙击手把它干掉。”
“可我怎么没听见枪声。”我疑惑地问。
“当然是加了消音器的,否则不是要被封锁区外的居民听见。现在外面一定已经有很多流言了吧,要是听见枪声还了得!”
“的确是。”我表示赞同。
“这小区里你已经很难见到人以外的生物了。我想你一定闻到那味道了。”
“是我在门口闻到的那股吗,很刺鼻。”
“那是一种化学药剂,用来杀死和阻挡昆虫。在那样的浓度下,连飞虫不避开也会死去。”
“昆虫也会传播?”我一阵毛骨耸然。
“目前还没发现,但考虑到安全性,又是上海这样的国际化都市,不能冒任何一点险。况且,我刚才和你说过,这种病毒正在变异。”
“变异?”我隐隐感到这场灾难可能比表面更严重。
“你能说得详细些吗?”我问。
“这会要说很长时间,先等一等。”临时中心已经不远了,伦勃朗加快了脚步。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说内脏病变到那种程度还不是最严重的。”前面就是临时中心的玻璃门了,伦勃朗忽然开口对我说。
“是的,我觉得那已经糟糕透了。”
“范氏症的死亡率高得惊人,但是什么病都可能导致死亡,一个合格的医生,习惯死亡是必须做到的。只有能冷静地面对死亡,才能穿梭在生离死别之中,以正常的精神状态为患者治疗。”伦勃朗在玻璃门前站住,并没有要推门进去的意思。
“但是。”他转过身来,背对着身后的建筑,扫视着这个小区里一幢幢默然的楼宇,那里面有人正向着死亡而去,其他的人在徬惶和绝望间徘徊。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我的脸上。
“但是,范氏症不一样,那并非是简简单单的死亡。在器官肥大的同时,它们疯狂地工作着,心脏这个血泵马力一倍倍的加上去,人体造血机制也被激活,血管胀大开,里面流动着比往时多得多的血液,血越来越多,而血管终将到它的极限。”
“你是说”我想到了某种结果。
伦勃朗没有理会我,继续说着:“这只是血,还有其他更多的。肺增大着,肺泡更比原来大得多,人的肺活量也跟着上去,每一次呼吸都吸入更多的空气。最糟糕的是,亢奋期过去之后,人只是失去了亢奋感,器官的亢奋却比之前的几十小时更骤增五倍、十倍。它们生长着、运动着、呼吸着,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或许是肺部开始有问题,也或许是其他的原因,胸腔和腹腔里开始有气体,形成气胸,严重的气胸。当然在这个时候,单纯气胸带来的痛苦已经算不得什么。这气体越来越多,和内脏、血液一起,聚集着力量,压迫着包裹着它们的骨髂、肌肉、皮肤。”
伦勃朗的语速逐渐加快,声音尖锐起来。不知不觉间,我的呼吸也随着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
“最后的五分钟里,所有的一切都开始爆发,人的喘吸越来越急促,深深地吸气却只来得及吐出一半,又要吸气。肺泡越来越大,血液在沸腾,器官在挣扎在蠕动,肌肉和皮肤已经到了极点,然后在那一秒钟里,先是血从七个孔窍里流出来,然后,砰!”伦勃朗双手抱成球状,做了个爆炸的手势。
我相信自己的脸白得可怕,全身已经被冷汗湿透,在他说“砰”的时候,我的心脏也仿佛爆裂开来。
“现在你知道那些照片上,散落在地上的是些什么东西了吧。”他的声音听起来阴森森的。
我当然知道,那都是死者在死亡的那一刻,从体内飞溅出的内脏器官。
“对不起,吓到你了。”伦勃朗恢复了正常的声调对我道歉:“刚才的照片还远远不够,我想先让你习惯一下压力。如果你连这都承受不了的话,我怕你在真正面临那样的场面时会出问题,毕竟那是专业的医疗工作者都会晕倒的情形,我不愿意你因为这次采访而留下永久的心理创伤。不过,看起来你的心理承受力相当不错。”
“谢谢。”我苦笑着伸手擦汗,却碰在头罩上,摇着头放下手,说:“还真是不愿意见到那样的场面啊。”
“如果你把这场采访坚持下来的话,我相信,你终有一刻会亲历那样的恐怖。”伦勃朗盯着我认真地说。
“好了好了。”我摆着手:“你已经吓够我了,咱们该进去了吧。”
“你还是先去看你父母吧,等会儿你要是接触了第一线的医护人员或者病人,在防护衣经过严密消毒之前,是禁止到未发病的隔离区去的。你去看望他们之后,再到中心来找我。”
“好的。”我忽然觉得,这个刚才成功地吓出我一声汗的外国人,此刻显得相当有人情味。
熟悉的门铃声响过之后,猫眼小孔暗了一下。我知道那后面是母亲,父亲是不习惯看猫眼的,直接就开门了。没听到母亲说什么,我想隔着猫眼和我这层装束,她没认出我来。
门开了,是母亲熟悉的脸庞。她正张着嘴,原本想说的一句话堵在那里,却听见房间里传来父亲的声音:“是谁呀。”
“是那多,那多回来啦。”母亲这才回过神来,一把将我拉进门里。
“别扯了,他怎么可能进得来,跟你说了这里已经被军区接管了。”父亲一边说着一边从里屋走出来。
我眼睛一热,连忙用力地眨了几下,不让眼泪流下来。只是几天不见,但我心里一直非常担心,见到他们平安无事,这才放了一半心。他们虽然肯定有所猜测,但一定不清楚自己的处境有这么的危险。
“是我,是我回来了。”
“快坐下快坐下。”母亲拉着我的手坐到沙发上,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客人。
“你是来采访的吧,不容易啊,这都能让你进来。”父亲说。
“是,我托了朋友,现在全国在这儿的就我一个记者。”
“好。”父亲笑起来。
“好什么呀。”母亲白了父亲一眼:“这里可危险,虽然妈不清楚是什么病,但部队都出动了,一定是不得了。就是非典那会儿,医生护士都病了许多呢。我和你爸年纪都大了,你还小,听妈的话,等会就出去,别再”
母亲还在叨唠着,却被父亲一把打断:“哎呀,让那多自己决定,你啰嗦什么呀。”
母亲眉毛一竖:“你知道什么。”
我连忙说:“妈,我已经是市委特批的记者了,怎么可能再缩回去。”
母亲叹了口气:“你坐着,我去给你切个橙子来,可甜了。”
我苦笑着拦住她:“你看我这样子怎么吃啊。”
母亲看我的密闭头罩,坐回沙发上,又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啊,我们只是被隔离,又没染上病。那多啊,你知不知道这次是什么病?禽流感吗?”父亲问。
我摇摇头:“不是禽流感,是一种叫范氏症的怪病,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我犹豫了一下,没把那些事说出来。他们当然不算是禁口令中的“无关者”但那样的死状,我想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的好。
“我今天刚刚获许进入采访,还不了解情况,只是听说范氏症是一种比非典更可怕的传染病,死亡率死亡率很高。”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轻了下去。
“死亡率很高啊。”母亲的表情紧张起来:“那你可要小心啊,唉,唉。”她一付想劝我退出,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模样。
我眼眶又是一热,微微转过脸去,说:“我知道的妈,我可是一直想当战地记者,这次也算是了心愿了。”
母亲只是摇着头。
“您好,我是晨星报社的记者那多,您是我进入莘景苑封锁区的第一位采访者,请问您怎么称呼?”我突然拿出采访本和笔,对母亲说。
“啊”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你这小子。”
“我可是说真的。”我举起笔在空中虚写了几下,不屈不挠地望着她。
“我叫孙昉,我也有个儿子在做记者呢,和你一样大,有什么要问的就快说吧。”母亲先是板着脸,说到后来忍不住又露出笑容。
我也笑了:“请问您是什么时候知道小区被封锁的,之前有什么预兆吗?”
“那是大前天的晚上,十点十一点的样子,外面先是有警车的声音,一会儿救护车又来了,鸣笛拉了好久,吵的我们觉都没法睡。那时我还在想,不知是哪家出事了,又是警车又是救护车的,莫非是凶杀案?结果第二天,就是前天早上,我们还睡着呢,就有人按门铃,那是几点来着。”她转过头看父亲,问:“几点?”
“五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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