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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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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的,她笑得更开心。她沉溺在和母亲这样靠近的时空里,对母亲她有着百依百顺的情感。在幼小的张爱玲眼里,母亲是辽远而神秘的!母亲在她的世界里几次来去,每一次出现,都多少安排了或决定了她的命运。

    为了张爱玲上西式小学的事,张志沂夫妇又大吵一架。张志沂坚持西学不过是唱歌跳舞搞交际,他把妻子的不驯归结于此。黄逸梵寸步不让,她觉得丈夫的观念陈旧腐化得该扔掉当垃圾,张志沂恼羞成怒,叫道:“我没请先生教他们吗?你丢下孩子就走,你这做母亲的尽了什么心?回来就把孩子往歪带,小煐要走你的路,我先把她腿打断﹗”

    黄逸梵听了,心里绝望冰凉,她神情木然地问:“你怎么不先把我的腿打断?”张志沂怔然看着妻子,眼里有一种不认识的恐惧,在她面前他变得越来越渺小。

    黄逸梵最终争得胜利,但也丧失了对丈夫的最后一点尊重。帮张爱玲安排好读书的事,给她起了英文名字eileen,黄逸梵又走了。这次她办妥了离婚,甩脱了一切的包袱,得到了海阔天空的自由。

    深夜里,张爱玲手里捧着相册,怔忡地望着母亲的照片,她讲得有些口渴了。瑞荷站起身去厨房沏茶,他将冒着白气的茶杯放在案几上,重新缩回温暖的毛毯,然后把张爱玲的脚放在他的腿上。

    张爱玲有些歉意地问:“你累了吧。”

    瑞荷微笑着摇头:“一点也不,我喜欢听。你从没有说过那么多关于你自己的事,我不想错过。”

    张爱玲指着照片上的一个妇人说:“这是我祖母,她是李鸿章的女儿﹗”

    瑞荷扬着眉问:“那位清末名气响亮的大官?”

    张爱玲若有所思地说:“他把女儿嫁给一个大她十九岁的男人,一个战败将军﹗”

    瑞荷颇有些玩味地想着,脸上露出有些顽皮的、特别的笑容:“一个战败将军。这像我们的故事﹗”

    张爱玲没有这样的联想,她只是沉浸在一张张泛黄的老照片里,嘴里喃喃地说:“他们很幸福﹗我一直想写他们的故事。母亲也是出身官家,她的身世更曲折﹗我的外祖母是乡下姑娘,给人买来传宗接代生孩子的,怀孕后不久新婚丈夫就死了。生孩子的时候家族里的人都聚集过来,好像家族存亡在此一夕。先生下一个女孩,就是母亲,大太太当场昏倒。几分钟以后,产婆又从乡下女人肚子里拉出一个男孩。女人拯救了这个家族,不多久就死了。她做了她最大的贡献,却一点没浪费这世界什么。我母亲带着她的血液,所以她相信这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奇迹总会发生。”

    瑞荷听着张爱玲的故事,看着那些发黄的相片,感慨道:“photographsareanovel”

    张爱玲闻此言怔然,呆呆看着窗外雾蓝色的破晓晨曦。她写小说无非是她那照相机一样的心眼,撷取了人生太多的片刻,每一个片刻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她的故事里总有她一双看世界的眼睛,她看众生,也看自己。虽然她很少说起自己的故事,但你知道她在那里。

    一九三四年,张爱玲十四岁,就读于圣玛莉亚女校。

    上海的春天,街道上的梧桐树一夕间转绿。阳光灿烂的下午,一辆叮叮当当响的双层公共汽车穿过这一片绿巷,电车里,少女张爱玲探出半个身子,伸手去撷取树梢上的梧桐叶,身外像是一个唾手可得的世界。她的文章又被刊在凤藻校刊上,那幸福的滋味,让她不禁仰面微笑,汽车叮叮当,叮叮当一直通向充满神奇味道的将来。

    正处在发育阶段的张爱玲有些难堪的是她长得又瘦又长,很有点鹤立鸡群的突兀感,因此她的神情仿佛总在抱歉自己多占了空间般手足无措。她和同学一样着素色的长旗袍,留着齐耳短发,不过多了一副眼镜,为她增添了些许烦恼,眼镜经常被忘在各色奇怪的地方。

    在学校里张爱玲最好的朋友是张如谨,两人在霞飞路漆黑的电影院里看美国电影,看到生离死别一类的画面,两个人紧紧握着手。张如谨多数要哭,张爱玲一边忙着看,一边还要搂着她的肩安慰她。张如谨奇怪张爱玲连一滴眼泪都不掉,张爱玲无辜地解释说:“忙不过来啊!得查字幕,得看镜头,还得评演技有时候配角比主角难演,演得还要好!”张如谨偏爱张资平的小说,张爱玲却嫌张资平人如其名,资质平庸!她有些刻薄地说:“写东西老是差那么一口气,话说不完索性就哎呀哟地哼起来。鸳鸯蝴蝶派也只有张恨水的作品够上水平。”

    张爱玲的身世背景一向容易引起同学的好奇,她下意识里感到自豪,她喜欢别人这样指指点点地谈论,这使她在这所贵族女校里,更名副其实一点。对曾外祖父李鸿章将女儿嫁给战败将军做填房的轶事,她只有称羡,就像讲给张如谨的话:“我想曾外祖也不是个糊涂人!我倒愿意相信我祖母对我祖父是由敬生爱,因怜而惜!想想他们差二十几,还能一道写武侠小说,发明食谱,听雨赏菊——至少在我父母亲身上没见过这样的事,打架倒有!幸亏他们离婚了,打不到一块儿了!”

    张爱玲淡然以对父母离婚的事,但不能掩饰父母婚姻破裂对她的影响。父亲和弟弟脆弱的生命力令她隐隐地厌恶,又不由得心疼可怜。母亲远在异国遥不可及。她几乎害怕快乐!快乐之后就会天打雷劈!所以她的快乐也是分秒必争!

    在张爱玲眼里,最浪漫的事就是与好友张如谨肩并肩在午后的巷道里漫步,谈人生理想。张如谨喜欢说:“我想写作,我想跟冰心一样,诗,散文,小说都能写出成绩来。”

    张爱玲神往地说:我想画卡通,是用中国画的画风。我想那对外国人是很稀奇的,我还要到英国留学,我要周游世界,穿最别致的衣服,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

    张如谨笑嘻嘻说:“你的愿望简直是一串糖葫芦﹗”两人经常这样迷迷糊糊聊天迷了路。

    与黄逸梵离婚后,张志沂又开始变本加厉地吸烟了,后来发展到只有打吗啡才能控制毒瘾。张爱玲对徘徊在死亡边缘的父亲束手无措。这天,张志沂毒瘾发作,在床上像被电击一般抽搐着。张子静满脸惊慌地守在床边,张爱玲偷偷给姑姑打了电话。张志沂鬼哭狼嚎一样叫:“快点﹗给我打一针。”

    站在一旁的雇来打针的人拿起针管抽了吗啡,正要往张志沂手臂上扎,姑姑张茂渊夹着皮包带着医护人员闯进来。她抢步上前,将那人拉到一边,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这样不如死了痛快﹗抬走﹗”医护人员过来要抬张志沂,他大声呻吟道:“别碰﹗我浑身痛﹗”

    张茂渊哼了一声说:“知道痛就还有救﹗”说完她嘱咐张爱玲照顾好弟弟,等她去疗养所安顿好张志沂,回过头来再安排他们。

    姑姑像一阵旋风,带走了死亡边缘的父亲。张爱玲与弟弟面面相觑,有一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午后,屋里静得叫人窒息,张爱玲尽量表现沉着,她伏在桌上写东西,借此来消磨难挨的时间。张子静小心谨慎地蹭到桌边,小声问:“你在写什么?”张爱玲连头都没抬地回答:“写东西。”

    张子静哀求道:“你写信叫妈妈回来嘛!”

    张爱玲不动声色地说:“她不会回来,他们已经离婚了﹗”

    张爱玲的声音太冷硬平淡,说完便有些不安,她瞥了一眼弟弟,看见他痴愣愣地望着窗外,脸上挂着一行眼泪。她突然感到心疼,放下笔,很同情地看着弟弟。

    好在张爱玲在家呆的时间不长,她读的是住宿学校,周末才回来看一看。冷清寂寞的家比坟墓强不了多少,虽然学校清规戒律多,可是与好友张如谨在一起还是有温暖与快乐的。尤其是下雨打雷的夜晚,她们躲在一个被窝里,像小老鼠磨牙一样低声说话。窗外不时有蓝色的闪电忽隐忽现,跟着便是轰隆隆的雷声。

    张如谨身体有些发抖地说:“我就怕打雷﹗”

    张爱玲说:“打响了还好﹗我怕闪电,不知道后头会跟着什么?”她的话才说完就是一阵闪电打雷,两个人害怕得手紧紧握在一起,想从对方那里寻求力量与支持,殊不知恐惧更会传染。

    张爱玲喘了口气,舒缓了一下情绪,接着说:“我也怕快乐﹗快乐之后就会天打雷劈﹗”

    张如谨摇摇头:“你太悲观主义了﹗”

    张爱玲语气坚定地说:“不﹗就因为这样,所以我的快乐是分秒必争﹗你瞧﹗这不就来了﹗”

    这时,修女拿着手电筒来巡舍。张如谨来不及回自己的床铺,只能躲进张爱玲的棉被里,她的床圆鼓鼓地用衣服伪装过了。修女的手电筒就快照过来了,正好有人说梦话,大声背着英文单字,修女忙过去摇醒她。,两人在被窝里闷着声不敢笑出来。

    学校很快就放暑假了,张爱玲与好友如谨依依惜别。她看着其它人都兴奋雀跃地由家人接走,心情一点也不快乐,她害怕回到父亲那个死气沉沉的家里。

    张志沂从医院回来,在家里休养。他戒了毒,浑身没什么力气,只能躺在床上看书。张爱玲探头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坐到床边。张志沂好奇地问:“什么?”

    张爱玲谨慎地说:“我办了一份报。”

    张志沂放下书,接过报纸翻看,惊讶地问:“你自己编的?”

    张爱玲点点头:“插图也是我画的。学校校刊登了几篇旧的文章,都放上去了。王老五饭馆,厨师跑堂一把罩﹗”她说着脸上带着好玩的笑。

    张志沂边看边乐,嘴里表功一样说:“办报不容易的﹗也亏得当年早给你打下文底子,现在就受用了。留着我慢慢看吧。”

    张志沂说完摘下眼镜,出着神,好像心里在想着什么,张爱玲也不敢走开,就陪在一边坐着。傍晚的太阳正好照进来,照出柜子镜子上厚厚的浮灰。老钟滴答滴答地拖着沉重的夕阳走。一切都是迟缓而沉闷的。

    张志沂沉思半晌,开口说:“等我把身体养好了,也要做点事的﹗”

    张爱玲不知父亲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突然张志沂的眼睛有了焦点,专注地看着她问:“你母亲有信来吗?”张爱玲点点头。

    张志沂又问:“她怎么样?”

    张爱玲迟疑地答道:“她还好,还在法国。”她的语气尽量显得轻描淡写,以免触动父亲太深。

    张志沂像是在试探,又像是给自己打气一样问:“我想写封信给她,你说呢?”

    张爱玲平静地说:我问姑姑要地址﹗

    张志沂感到有些心慌意乱,兀自喃喃地说:“再想想,我再想想﹗”

    父亲又退缩了,张爱玲对他毫无活力的无作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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