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颜面?皇后当年深思熟虑,给自己的婢女挑了一位好母家时,可曾想过皇家颜面。”萧琰陡然暴怒,手中的酒盏用力贯下,霎时间迸碎成千百片。
乐姬舞姬皆吓得告退,原本被丝竹舞蹈维持住的局面瞬间破碎。许是早有安排,她们出去后清阳宫的宫人们也尽数退下,宽阔的大殿内只剩下我们七人。
萧琰狠狠地盯着我,嗓子中发出的音节如同刀刃,一刀一刀要割裂我平静的外表。他道:“皇后,朕宠爱你,厚待你的母家。朕封了你哥哥一个王,他可是大齐开国以来第一个外姓王!他求娶你身边的侍女,朕唯恐委屈你们,所以当你提出让采燕认世昌伯为父时朕痛快答应。可是你们呢,你们兄妹再加上这个贱婢,联合起来欺瞒朕,让朕亲笔把自己父皇的妃子,赐给你哥哥为王妃。来日九泉之下,你让朕如何面对父皇,你又有何脸面见大齐的列祖列宗?!”
我深深舒了口气,跪下陈情:“臣妾的父兄为皇上的江山浴血奋战,才得来如今的爵位。纵使皇上看在臣妾面上格外厚赏,臣妾一家也十分感念。可是皇上说到欺瞒,莫非是相信李昭容的胡言乱语了?”
萧琰冷笑地看着我,一手把我从地上捞了起来。他紧紧捏着我的手腕,力量大的几乎不曾捏断。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发出声音,他却更加恶狠狠地凑上来道:“朕不会轻易信人,你的性子也素来刚硬,想来不让你见到人证你是不会死心的。”
李昭容闻言,同萧琳对视一眼,曼声而痛快地开口:“来人,把人带上来。”
外面的宫人听见动静,急忙开门把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推了进来。那女人跌跌撞撞,看见了萧琰连忙扑通一声跪下,颤抖地说道:“民妇参见皇上。”
萧琳上前两步,朗声道:“皇上面前,抬起头来!”
那女人哆哆嗦嗦抬起头,污垢之下的脸垂老不已,但形容依旧不难辨认。那眉眼,那鼻子,那嘴巴,那脸面轮廓,无不神似哥哥身边盛装华服、妆容精致的方由。
我震惊。
我想到李昭容可能知晓方由的真实身份,也想到她可能会告诉萧琰。但是我唯独想不到,时隔这么多年她竟然能寻到真采燕,并带入宫中对峙。
采燕抬头,眼神一晃看到了我,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李昭容一眼,颤声道:“皇后娘娘,一别十多年,您可还记得奴婢?”
我此刻已定下心神,淡淡道:“乍一见你与暄化王妃有些相像,不过本宫并不认得你。”我抬眼看向李昭容,问道,“昭容,这究竟是何人?”
李昭容轻声曼笑:“皇后娘娘怎么能不认识她呢,这是故国公夫人的心腹婢女。”她对着我明媚一笑,纯真无邪,“再说娘娘和采燕若不是旧相识,她又怎会认得娘娘。”
“她不认识,有心人可以教她认识。亡母生前的心腹,如今已经是世昌伯的义女,暄化王的王妃。昭容,你拿这个半老的妇人充作王妃,未免过分了。”我反唇相讥。
“臣妾就知道娘娘不会认,不过也无妨。要验证这个采燕是真是假,只要去定国公府提几个积年的老奴来宫里对质即可。”李昭容笃定,又侧首看向哥哥,冷笑着问,“定国公府赫赫扬扬几十年,不可能如今一个老人儿都没了吧。”
哥哥别过头去,不欲回答。
“有自然是有的,只不过用不着这么麻烦吧。”我估摸着李轻菡必然在定国公府内早有串通,所以先发制人,“皇上,臣妾幼时在家中同哥哥玩闹,我们兄妹爱玩什么把戏,贴身的侍女都知道。如今我们三人连同这个不知名的妇人各自默出来,真伪一看便知。”
萧琰深深地看着我,肌肉紧绷,道:“皇后既然有信心,一试也无妨。”
我目光划过案上的酒盏,伸手在其中沾了沾,随意在大案上铺着的明黄绸布上写了几个字。哥哥和方由见状,一个学着我拿酒在写字,一个拿了银盘用玉簪刻着什么。地下跪着的采燕,咬破了手指,以自己的手绢为底,写了封血书。
说起来倒也惆怅,采燕本是个丫鬟,哪里会写字。可我小时候淘气,非要许多人陪着才肯用点心。当时住在母亲院子里,采燕便跟着我学了写字,也略微通一点点诗书。
待我写完,将那黄绸呈给萧琰。萧琰过了目,又依次看了哥哥、方由和采燕的。终是在采燕那里,他略微迟疑。
我们写的,大多都是杯底传物。很多年以前,哥哥在宫中还偷偷传递给我一包毒粉,我用它毒杀了潋晴也差点毒死自己。
潋晴,许久不曾想起潋晴。她若不死,如今该到了指婚的年纪。可她死了,死的那一年正是在我膝下承欢的好时候,我记得她的身量刚刚到我的腰线。
时间过得这样快,一晃十多年过去,她早已被一抔黄土深深掩埋。
我、哥哥、方由亲身参与了她的死亡,岂能不刻骨铭心。当我的手指伸入酒盏的那一霎那,我几乎听到了他们二人的叹息。
萧琰此刻已动摇了几分,我抓住时机盈盈下拜:“皇上,小时候臣妾家中只要摆宴,便一定会着意做些精致点心。臣妾最爱奶油炸的小面果,可是亡父亡母觉得太甜,都不许臣妾多吃。哥哥疼臣妾,每次家里摆宴他总想着拿几个给我,可是人前又不方便,所以才渐渐有了这个把戏。”
“至于这位夫人所写的变戏法,皇后娘娘小的时候爱玩,微臣只是陪着她闹罢了,实在谈不上喜欢。不过这位夫人能提起变戏法,想来对微臣家中旧事还是知道一些的。微臣真是好奇,无权无势的普通妇人,怎能知晓十几年前的公府闺阁之事,莫不是有人刻意打听留心?”哥哥话中之意直指李昭容。
李昭容登时大怒,忍着气到:“王爷的意思是本宫指使的,可你未免太高看本宫一眼了。这个妇人在楚王之乱时逃到巴蜀,本宫父亲好心,给了她一口饭。后来父亲升迁入京,她充作家奴跟着来到京城,谁知她竟能说出京中不少人家的旧事。父亲觉得有异,审问下去,才知道她是当年定国公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采燕,跟人私奔又被拐卖才沦落至此。父亲再怎么孤陋寡闻,也知道采燕是如今的暄化王妃。可又冒出来一个采燕,未免太奇怪了。经过多番问询,父亲觉得她才是真的采燕,所以暄化王妃的出身恐怕不那么单纯。”她说罢,俯身跪下对萧琰道,“皇上,定国公府什么地方,臣妾川蜀人氏,父亲刚刚入京力量也单薄。若不是兹事体大,我们吃饱了撑的要与权势滔天的周氏一族为难?”
“既然娘娘笃定自己力薄,又为何闹出今日之事?”魏瑾许久不言,蓦地开口让人心惊,“昭容娘娘膝下已有一子,现在又再次怀孕。皇后娘娘也只有两个儿子,如今娘娘与皇后娘娘几乎比肩,心中是否有别的想法?!”
李昭容着急,连忙呵斥:“大胆,你竟敢诬蔑本宫!”
我冷声低喝:“够了,是不是诬蔑自有皇上判断,岂容你大吆小喝。”
采燕吓得哆嗦,磕了个头说:“回皇上,时隔太久,民妇真的记不清了。皇后娘娘和王爷或许是喜欢玩这个的,但是也喜欢玩变戏法。”
我冷冷瞥了她一眼,当年她欲私奔,父母成全了她。她是定国公府养大的,也从未没受过什么大委屈。今日竟然帮着别人不知死活地想要害我和哥哥,委实让人心寒。
我本就跪在地下,此刻顺势轻轻开口:“皇上,方才皇上深信不疑臣妾的欺骗,想来是提前见过了这个面貌与王妃相似的妇人。如今事实摆在眼前,稍稍对质她便有了破绽,可见她来历定有问题。”
萧琰本是暴怒,如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他也不知该听谁的。下意识伸手扶起我,他道:“朕会查明的。”
李昭容见情势不好,急忙道:“当日王爷与王妃大婚,未必不会提前做好准备。皇上若要查明,还是找不知道风声的人来检验最好。王妃的事想必是绝对机密,定国公府的人肯定没几个知道,所以无法提前串通。还请皇上召几个老人儿入宫对质,事实一问便知。”
我心提到嗓子眼儿,这事闹下去,方由必定露馅。好在魏瑾反应快,上前一步郑重跪下:“启禀皇上,这个妇人不管来历如何,终究只是与王妃相似。先帝的顺和妃微臣不曾见过,但是皇上出入宫廷,总该是有些印象。不知顺和妃与暄化王妃,是否生的相似呢?”
萧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神色惊疑不定:“面目全然不同。”
魏瑾此刻也顾不得避嫌,只一心为我们开脱,道:“既然不同,敢问皇上何以认定,暄化王妃是故去的顺和妃呢?”
李昭容听见这话,稍有得意之色:“侯爷真是咄咄逼人,不过这世上有易容巫术,可以把人的容貌彻头彻尾地改变。暄化王妃正是被这种巫术给换了容貌,如今的她,当然与从前不同。”
哥哥此刻护住方由,忍无可忍气闷道:“易容巫术不过是谣传,昭容娘娘岂能当真?即便真有这种巫术,你说王妃易了容,微臣还怀疑是这个妇人易了容,处心积虑地不知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萧琳适时轻轻一笑,悠悠开口:“皇后娘娘的混淆黑白的功夫数一数二,不想王爷也能言善辩。可惜换了容貌就是换了容貌,这样彻头彻尾地改变,身上总还是有些印记的。”
魏瑾冷声:“夫人仿佛很懂。”
萧琳曼声开口:“侯爷不必惊讶,妾身父亲是乐山王,封地在川蜀靠近南蛮,知道这个不算什么。”她转脸看向萧琰,认真道,“皇上,若真的是接受过巫术易容的人,在头顶的百会穴上会有黑色的印记。如今灯火通明,一验便知。”
我和哥哥心内都十分紧张,萧琳和李轻菡早已串通,想来必有完全准备,我们无力招架。正欲推脱掉,方由却向前一步,朗声道:“虽不知夫人所言是真是假,但妾身光明磊落,愿意让大家验明正身。”
心快跳出了胸腔,我看着灯火之下的方由卸了金钗,一头秀发如瀑倾泻,逶迤及地。可她的百会穴上,一记黑点如同诅咒,不可磨灭。
萧琰看了,嘲讽地看着恍如无事的方由:“暄化王妃!”他一转身,又看向平静的我,“皇后,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磕了个头:“王妃身份尊贵,王府中的婢女替她沐浴时有可能会看到这印记,大夫治病针灸时也有可能发现。只要刻意留心,不难察觉。侯夫人虽然言之凿凿,但是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回事还未可知。”
方由十分平静,跪下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皇上,妾身不知为何百会穴会有这样的印记,许是一直都有的吧,但是妾身确实不是先帝嫔妃。退一万步讲,就算妾身易过容,何以见得妾身就是顺和妃而不是别人?”
李昭容仰首一笑:“说得好,本宫想解答这个疑惑也很久了。其实皇后娘娘串通你们做的天衣无缝,谁都不可能猜到面目全非的王妃是竟先帝的嫔妃。只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故去的敏肃皇贵妃就发现了内情。可惜她与皇后亲厚,即使知道了内情也不肯多嘴。本宫的陪嫁珠珠在机缘巧合下听到了始末,却召来了杀身之祸。”
她神情悲愤,目光中带了尖锐恨意,如猛兽猎食般看着我:“鸿熙十五年春,暄化王和王妃大婚后入宫给皇后请安。敏肃皇贵妃就是在那一天确定了王妃的身份,并要皇后坦白。而本宫恰好是在那一天生产,故而遣了宫女珠珠去未央宫通报皇后。说来真是奇怪,未央宫的长亭殿周遭空空荡荡,没有宫人敢靠近。珠珠经过长亭殿时,因为四周太静,稍微留心就听到了暄化王妃身份之谜。震惊之下,她惊动了皇后,不久之后便被皇后灭了口。所幸她机灵,在被灭口之前把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了本宫,这两日父亲又把发现采燕的事告诉本宫,本宫这才全部明白,禀报给皇上。”她回头对着殿门大喊,“宣田御医进殿。”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奚宫局的田御医走了进来。如常请安后,李昭容道:“珠珠告诉了本宫这样大的秘密,本宫担心她的安危,让她格外小心。可是不久她还是死了,死因太奇怪了。”她盯着我,“皇后娘娘,您还记得珠珠是怎么死的么?”
我厌恶地别过头:“你的陪嫁,本宫怎么知道。”
李昭容冷笑:“本宫生了皇子,皇上下令打赏绿绮堂上下。娘娘赏的其中一样东西,就是玉髓八宝簪。也正是那样东西,害死了珠珠的命。”她偏头对田御医道:“田御医,事关医术本宫不懂,你如实说吧。”
田御医看了看萧琰,见萧琰轻轻颔首方才磕了个头,道:“昭容娘娘的婢女珠珠死因蹊跷,当年她死的时候昭容娘娘觉得不对劲,故而让微臣去查个究竟。那时候尸体已经送回了她的本家,微臣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她的家人同意臣妾验看。照理来说,如果是意外被簪子等尖锐首饰,一定是因为贯穿了心脉才会致死。而微臣发现,那簪子并未贯穿珠珠的心脉,而是擦着心脏的位置扎进去的。微臣很快又发现,在珠珠睛明穴处有细微的黑点,因为尸首有些腐烂,所以微臣很容易取出了里面的东西,竟然是一根三寸长的银针。”
萧琰脸色铁青,阴沉道:“想来致死的是那银针,并非是那玉髓簪子了?”
“正是,”田御医道,“那玉髓簪子不能致死却被人说是死因,银针细微才是杀人凶器,想来定是有人杀了珠珠又伪装成意外。”
萧琰疲倦地看着我,目光中带着几分迷茫不解:“皇后,你一贯仁慈,不想竟然这样心狠手辣。”
我轻轻叹气,仁慈这词离我何止千里之远,他这样形容我,可见我与他太不懂彼此。
然而我还是不得不继续否认:“当年珠珠死时昭容就闹过,说臣妾害她的婢女。可是臣妾没有就是没有,御医说的再天花乱坠,臣妾也还是没有。”
哥哥见我受委屈,忍不住开口:“时隔三年这御医才出来作证,这证词的真伪如何检验。”
李昭容从容不迫:“当初田御医发现了真相,已经把这件事完整地记录下来。笔墨风干三年,无法伪造。再说当年珠珠死的突然,本宫又在月中,暄化王不会以为本宫那时候还会有心蓄意陷害皇后吧。”
“有何不可,”方由轻声道,“娘娘这样说妾身突然想到,如果珠珠不是皇后娘娘所害,而是昭容娘娘故意谋杀,再联系起今日这些事可谓好大一盘棋,妾身真是毛骨悚然。”
李昭容尖锐的目光刺向方由,方由毫不在意。魏瑾也适时开口:“事情至此,微臣以为大多事都是捕风捉影妄加猜测。即便是昭容娘娘所谓的证据,恐怕也当不得确凿二字,拿来诬陷皇后娘娘,居心实在可疑。”
李昭容闻言止不住地冷笑:“你们死不承认,本宫是没办法。不过侯爷你和皇后娘娘私通淫.乱,可是无从抵赖。”
她这话说的快,待我反应过来,心底已经凉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