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里的悲哀和伤感把亚萍给抓住了,她凝视着丹枫,在她那轻愁轻怨下软化了,丹枫勾起了她所有母性的温柔与热情,她忍不住就急切的解释起来:“丹枫,别这样说!你看,你一打电话给我,我就来了。我还是以前的高姐姐,和碧槐一起带着你划船游泳的高姐姐!好吧,丹枫,你说你想再问我一件事,是什么事呢?”“你记得,姐姐有记日记的习惯?”
“是的。”“她死后,那些日记本到什么地方去了?”
亚萍蹙着眉沉思。“我不知道,”她想了想。“可能在她男朋友那儿,她死后所有的东西,都给那个人拿走了。”
丹枫点点头,用手下意识的扯着那瓶玫瑰花的叶子。
“我真的该走了!”亚萍跳了起来,看看丹枫。“你不走吗?”
“我要再坐一下。”丹枫说,对她含愁的微笑着。“谢谢你来,高姐姐。”亚萍伸手在她肩上紧握了一下,诚恳的凝视着她,然后,她俯下身子,真挚而热心的说:“听我一句忠告,好不好?”
“你说!”“别再为碧槐的事去寻根究底了,丹枫。反正她已经死了。你就是找出了她自杀的原因,她也不能再复活一次了。让它去吧!丹枫,你姐姐生前最疼你,如果她知道你为她如此苦恼,她泉下也会不安的。是不是?”
她不语。眼光定定的望着手里的玫瑰花,她已经把一朵玫瑰,扯成了乱七八糟。她细心的把花瓣一片片的扯下来,再撕成一条一条的,她面前堆了一小堆残破的花冢。然后,她就开始撕扯那些叶子。亚萍再看了她一眼,叹口气,低声的说:“如果当初,她跟你们去英国,大约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一切都是命运,你认了命吧!”
她咬紧牙关。“什么意外都可能是命运,”她从齿缝里说:“自杀决不是命运!一个人到要放弃生命的时候,她已经是万念俱灰了。”她撕扯着花瓣。“奇怪,法律从来不给负心的人定罪!如果发生了一件车祸,司机还难逃过失杀人罪!而移情别恋呢?法律上从没有一个罪名,叫移情别恋罪!”
亚萍拍拍她的肩膀。“别想得太多,丹枫。法律只给人的行为定罪,不给人的感情定罪。”她凝视着手里的花瓣,默然不语。亚萍再望了她一眼,终于说了句:“我走了!”她目送亚萍离去,坐在那儿,她有好一会儿都没移动身子。咖啡馆里的光线暗淡下来了,屋顶的吊灯不知何时已经亮了。她继续坐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半晌,她才慢吞吞的站起身子,走到柜台前面的公用电话边,她拨了一个号码。“喂,江淮吗?我是丹枫。”她说。
“丹枫!”江淮那热烈的声音,立即急切的响了起来。“你在什么地方?你怎么总是失踪?我打了一整天的电话找你!”
“我在一家咖啡馆,叫作心韵,你知道吗?”
“没听说过,在什么路?”
“在士林。”“士林!你到士林去做什么?”
“我在这儿等你,”她看看表:“我给你三十分钟时间,过时不候!”“喂喂”她挂断了电话,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她再叫了一杯咖啡。燃起一支烟,她慢慢的吸着烟,慢慢的吞云吐雾,她眯起眼睛,注视着那向上飘散的烟雾,她吐了一个烟圈,又用小匙将那烟圈搅散。然后,她看着桌上的花瓣,用手指拨弄着花瓣,她把那些残红拼成了一个心形,再用火柴棍在那心形上画下一个十字,她再拼第二个心形,又划第二个十字她熄灭了烟蒂,有个人影遮在她面前,她听到那男性的、重浊的呼吸声。她把整个心形完全搅乱。抬起头来,她接触到江淮闪亮的眼光,他喘吁吁的坐在她对面。
“看过七的电影吗?”他问。
“怎么?”她不解的。“那电影里有一种电子追踪器,不知道什么地方买得到?”
“干嘛?”“必须在你身上装一个,那么,你走到那里,我都可以知道。你像只会飞的鸟,我永远无法预测你每天的去向。”
她笑了,站起身来。“我们出去走走吧,我一个人在这儿坐了好半天了!”
他看看亚萍喝过的那个咖啡杯。
“你不是一个人!”他说。
“唔。”她哼了一声,扬扬眉毛。“我和男朋友在这儿谈天,谈了一半他走了,我一个人好无聊,只好把你叫来填空。”她凝视他,大大的眼睛里有着复杂难解的神情,嘴角边有着淡淡的笑意。“满意了吗?”
他叹口气,也站起身来。
“只要看到你,有多少不满意也都不能存在了。”
她斜睨着他。“你很会说话!像姐姐说的,你聪明、能干、幽默、会说话!这种男人是女人的克星!”
“是吗?”他挽着她,他们走出了咖啡馆。“我倒觉得,你是男人的克星!”“何以见得?”“你是一条鱼。”他幽幽一叹。
“什么?”“记得你研究过的鱼吗?它们是最奇妙的生物。身上有几千几百个鱼鳞,每个鱼鳞都像一块宝石,映着阳光会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它们的形状形形色色,在水里游动时是最好的舞蹈家。而且,它们光滑细腻,你抓不牢它,捉不稳它,它游向四面八方,游向大海河川,游向石隙岩洞,你永远无法测知它的去向。”她扬起睫毛,乌黑的眼珠蒙上了一层薄雾,街灯那昏黄的光线柔和的染在她的脸上,一滴雨珠在她的鼻尖上闪着光芒。她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柔软而温适。
“抓牢我吧。”她低低的说,声音温柔如梦。“我不想逃往海洋,早就不想了。”他们停在他的车子前面,她迟疑了一下。
“我们走走,好不好?”她挽紧了他的胳膊。“如果你还有雨中散步的雅兴。”“和你在一起,什么雅兴都有。”“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呢?”
他的胳膊陡然硬了。“丹枫,”他轻声的说:“我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请你以后”“不提姐姐吗?”她很快的问。
她注视他。他眼底有一抹痛楚的、忍耐的、苦恼的神色,他那两道浓密的眉毛,紧紧的锁在一块儿,他唇边的肌肉绷得很紧,他在咬牙。半晌,他脸上的肌肉放松了,他叹了口气。“不,你可以提她。要你不提她,是件不公平的事。她毕竟是你的姐姐,是我们都爱过的人,还是我们之间的媒介;没有你姐姐,我不可能认识你。”
她的心脏绞成了一团。怒火顿时在胸腔中燃烧起来。而且,这火焰迅速的蔓延开去,燃烧在她每个细胞和每根纤维里。“我宁愿你是我的姐夫,我不愿姐姐是我们间的媒介!”她大声的说,有两滴泪珠骤然冲进了她的眼眶。“难道你希望姐姐死掉,以便给我们认识的机会?你”她声音不稳,怒火冲天。“真残忍!真无情!真忘恩负义!真令人心寒!”她一连串的诅咒着,掉转头,她向外双溪的方向冲去。
他愣了两秒钟。“丹枫!”他叫,拔腿追上去。
她埋着头向前疾走,风鼓起了她的斗篷,她那梳着发髻的头高傲的昂着。冬季的斜风细雨,挂在她的肩头,挂在她的衣襟上。她冲向了通往故宫博物馆的小径。
他追上了她。“丹枫!”他抓住了她的手臂,懊恼的,沙哑的,痛苦的喊:“你要我怎么办?忠于你的姐姐,停止爱你?还是爱你而不忠于你的姐姐?”她站住了,回眸看他。他们停在故宫博物馆的屋廊底下。那巨大的廊柱在地上投下了一条条阴影,灯光淡淡的涂抹在她的脸上,她脸色苍白如纸,眼珠漆黑如夜。一种近乎恐惧的、迷惘的表情,浮上了她的嘴角,她张开嘴,想说话,却没有声音。好半晌,她才嗫嚅着,软弱的说:“我告诉过你我怕你,江淮。我发现我是真的怕你。你你为什么不躲开我?”“真的怕我?”他困惑的盯着她。“丹枫,你是什么意思?我的爱不会害你!”她恐惧的扑进了他的怀里,把头藏进了他的怀中。
“我是一只在林梢的雁子。”她颤栗的,轻声的说着。“我不是一条彩色的鱼,我是一只流浪的孤雁。”
“不要怕,丹枫。”他柔声说:“你累了,这些年以来,你没有家,没有亲人,你累了。”他抚摩着她的背脊,她那瘦瘦的背脊是可怜兮兮的。“你不要再飞了,你需要休息,你需要一个窝。”“流浪的孤雁没有窝,”她低语,轻轻的推开了他,她低头走往那廊柱的阴影下。“雁儿在林梢,风动树枝小”她喃喃的念着:“雁儿雁儿何处飞?千山万水家渺渺!”
他走过去,伸手抓住了她的双手,她的手微微颤栗着,她的眼睛迷惘的大睁着,看着他。“流浪的雁儿飞回了家乡,青山绿水都别来无恙。”他坚定的看着她,稳定的握着她,他声音里充满了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不要和你自己作战,丹枫。我觉得,你始终在抗拒我,为什么?”他把她拉近自己:“我会给你安定和幸福!允许我爱你,允许我保护你?”
她闪动着眼睑,用牙齿咬住了嘴唇。她那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粒雨珠,他把她拉进怀中,用嘴唇温存的吻掉了那雨珠,他的嘴唇在那睫毛上逗留了一会儿,再从她眼睛上滑下来,落在她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