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有人用力将她摇醒。
她犹来不及开口问明原委,对方已先抢白“小姐,你的皮包差点遭窃,要不是我帮你把那扒手赶走,你现在就完蛋了!”
“真的吗?”江昕满腹疑惑地盯着眼前这名和她老妈差不多年纪的妇女,刚才她明明还没“入定”怎可能连有人下手行窃都没有察觉?
“当然是真的,跟我买一束花算是给我的回报吧。”
这才是她真正的居心吧!江昕注意到她手里挽着一只花篮,里面有红玫瑰、紫罗兰、大波斯菊林林总总约五六种鲜花。
做生意做到这么不择手段,大概只有香港人才办得到。她记得机场里头不能兜售生意,这妇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江昕本想一口回绝,但一看到那张腊黄严厉的脸,就想起她可怕的老妈,赶紧掏出十块美金,告诉她不用找了,抱着一打水晶玻璃纸扎着的玫瑰花,拔腿便往人群里钻,惟恐一不小心她又跟上来。
记不得有多久不曾买花了,不是她不爱花,只是觉得这一朵朵争奇斗艳的花朵既可怜又可笑,美的姿态只为博取人们短暂的赞叹,紧接着就赶去奔赴委地为泥的宿命,像极了女人。
突然,她看见前面一对情侣不知道为了啥事吵得不可开交,她想也没想的走过去,把花交给那打扮入时的摩登女孩。
“抱歉,现在才送到。安平快递。”她眯着眼牵起美丽的唇角,向那位二十来岁的男孩眨眨眼。
“你送我的?”女孩马上忘了他们刚刚吵得有多凶,立刻踮起脚尖抱住男孩的颈子,献上一记热吻。
真是容易感动呵!什么时候她那小女孩般纯真无邪的心灵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感动这简简单单的名词似乎甚少出现在她苍白得近乎失血的生命里。
回过身,想看看悬在头顶上方的时钟,却意外的瞟见一抹灿亮的身影。是他!出色的人种,在那么一大群人里面,随时都能轻易被望见。
“孟老板。”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他,江昕一下子竟找不到适当的心情来面对。
“回t省?”他冷淡地问。
他真的很冷酷,大家好歹也见面吃过饭,往后更是合作的伙伴,怎么连笑靥也吝于给一个?
“是的。”他既然惜言如金,她当然也该沉默是银喽。两句话交谈完毕应该是saygood-bye的时候了吧。
“你的同事呢?怎么没跟你一起?他们不回去?”
没料到他会提出这一长串的问题,江昕微微一愕,才笑着回答“他们想留下来多玩两天,我有急事得提前走。”
“什么急事?”他问得很自然,丝毫不觉得这可能侵犯到他人的隐私。
果然是怪人一个,不说话的时候,像个闷葫芦,话匣子一开,则打破砂锅问到底。
江昕顿了下,心想告诉他也无妨,反正他们只是公事上的往来,私底下不会有任何交往。
“我妈妈帮我安排了一个相亲。”
他闻言,脸上散发着异彩,说不上来心中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总之不是对一个初相识的人该有的反应。
“江小姐没有男朋友?”他问得直接。
“没有。”直来直往是她对泛泛之交惯有的应对方式。
“现在才没有,还是一直都没有?”他的口气就像是立法委员在质询政府官员般的咄咄逼人。
“孟老板对我私人感情的兴趣,似乎大过我们彼此间的合作内容?”记得昨儿比稿时,他连出场都没有,更遑论提出任何问题。
“你的才能和工作经历我清楚的很。”瞄她一眼,复将眼光调向远方,他若有所思地说:“没错,我对你的兴趣的确大过一切。”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在职场上,我是绝对不谈私人感情。”即使他俊美的容貌赛若潘安,她也不会因而激起一丝丝涟漪。
孟昶转过身来,炯炯的星芒锁住她的眼睑。
良久后,他道:“好,我们现在不谈,等找到适当的机会,咱们再来谈个够。”莫测高深地扬起嘴角,他没有说再见就走了。
江昕愣在原地,摸不透也猜不着他话中的意思。此时播音员的声音传来飞往高平的班机即将起飞,她怀着一肚子疑惑登上飞机,可竟然无巧不巧地看到他正坐在走道另一边的座位上。世界真的有这么小吗?到哪儿都遇上他?
她和他打个招呼“孟老板,也回高平?”是回,还是到?
他是有预谋的,不然不会连座位都凑巧买在她隔壁。江昕戒慎地睇了他一眼,把坐姿调整了下,以便随时注意他的举动。
“是的。”他递了一张名片给她“我们现在不谈公事,你可以直接叫我孟昶。”
孟昶?终于知道他的鼎鼎大名了。江昕自嘲地咧开小嘴,在商场上这么多年,第一次表现得这么生嫩,搞了半天,连人家老板叫什么都不清楚。
“孟先生是t省人?”直呼其名显得太过亲腻,还是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
“正确来说应该是澎湖人。”他别有深意地睨了她一眼,续道:“事实上我在澎湖只住了十二年,那里只能算是我半个故乡。”
“是澎湖本岛?”十二年不算短,她在那小岛住了十八年,以他的年纪当不超过三十五岁,大不了她多少,他们或许是老同乡呢。
“是的。我家住在中央老街,渔市场的后面,隔壁有一家弹棉被的商店,前面则是卖糕饼和中药草的店。”
那不就是她家附近吗?
“好巧,我也住澎湖,而且就住在棉被店隔壁的隔壁,但我不记得曾有一位像你这样的邻居。”他八成是蓄意编个故事攀交情,否则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孟昶笑得很冷冽“学会遗忘是一件好事,特别是那些会让自己良心不安的过错。”
“你话中有话。”江昕像只刺猬般,全身都张起芒刺。
“让我告诉你一个故事吧。”
孟昶意味深长地朝她一瞥,在他那两潭澄澈的泓水波纹间,江昕仿佛看见自己同时呈现出怔忡与诧愕的表情,她随即冲口而出“你都和刚认识的女士讲故事吗?”
“不,这是第一次,应该也会是最后一次。”他如汪洋的眼眸一直盯着她的脸,好一会儿后才移开“那是十年前的事,当时我和我哥哥刚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奶奶带着我们回故乡访亲。”
“你哥哥?”
“是的,他比我年长两岁,因转系的关系,晚了两年才毕业。”孟昶接着说道:“我们原先预定,在澎湖停留两个星期,就要转往上海。但很不幸的,我哥哥遇到了一个长得颇标致的女孩,他很快的迷恋上她,坚持要住下来,任凭我和奶奶怎么劝都不听,那是个面若芙蓉,心如蛇蝎的女人”
因为他后头这几句话,江昕的思绪忽地飘至好远的地方,最后停驻在一个高高帅帅的大男孩面前。
他叫孟涛。
呀!他也姓孟,这不会是另一个巧合吧?江昕马上转过脸,直勾勾地盯着他,企图在他身上找出蛛丝马迹。
孟涛曾是她最亲密的朋友,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临近黄昏时,她一个人漫步在吉贝海边,偌大的沙滩平整、宁静、细致的徜徉在血红的夕阳下,闪着一层凄迷蒙胧的光晕,似梦幻般虚无而空荡。
看看四下无人,她的叛逆因子立刻跑出来作祟,脱了黑色学生裙,她把整个身子沉浸在温暖的海水里,载浮载沉,痛快极了。
他从沙岸的另一端走来,误以为她失足落水,拼了命把她从海里捞起来,白色的学生服,遇水后变成完全透明,令她玲珑有致的胴体毕露无遗。
孟涛抱着她,望着她几乎**的身子,半晌说不出话来。霎时,她成了吉贝海边最美的景物,点缀着大海,大海也点缀着她,那高耸柔软的胸脯吸引孟涛所有视线。
他被她无尽诱惑的美惊呆了,屏住呼吸,像崇拜女神般半跪在她面前凝望她,更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直到她不悦地拂开他,从沙地上坐起来。
“你想干什么?想非礼我呀?真是找死!”她可是恶名在外的小太妹,同学们避她都惟恐不及,这大个子青仔,居然胆敢侵犯她。
“原来你只是在戏水,我还以为”害羞的男孩,讲没两句话就脸红。
江昕一看不禁蹙眉,有没有搞错,这种德行也敢出来泡妞?
“叫什么名字?”他才牵动一下嘴唇,江昕连忙仍手制止“算了,不用讲了,反正不想交你这个朋友讲了我也记不住。”
“我叫孟涛。”他坚持把名字写在沙滩上,好让她记进心里头,谁知她根本不解风情,用海水把它冲得连丁点痕迹都不剩。
“你呢,你叫什么?”
“要说贵姓芳名,这是基本的礼貌,你妈妈没教你?”没想到一句不经心的玩笑话,竟使他的神色一变,尔后,从他多次的谈话中,江昕才明白,原来他和她一样,都有一个不快乐,或者应该说是满悲惨的童年。
之后,他们更熟稔时,孟涛开始骑着摩托车到学校门口等她,两人相偕到庙口吃刨冰,到海边嬉戏,或乘船到外海,俨然像一对热恋的情侣。
没有人知道,她摆荡的心从来不曾想过为他停泊。为什么男女交往不能有纯友谊?非得掺进一些杂质,把原本可以很美好、很简单的东西弄成复杂得不可收拾?
她心田深处那块缺口,的确非他所能填补的呀!真正的爱情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勉强。
为了终结这段注定没有结局的感情,也为了不让孟涛愈陷愈深,她选择在一个深秋的夜里,天空飘着绵绵的细雨,勾着另一个男人的臂弯,昂首和他擦肩而过。
孟涛目眦欲裂,两手拳头紧握,气得血脉偾张,他冒雨在这儿等了她两个小时,希望见到的可不是这令人蚀心的画面!
一声狂吼之后,他跨上摩托车飞速离去,江昕吓得想拦却拦不住。
翌日,少君打电话给她,说孟涛跳海了。海防队打捞了整整一天一夜,都没能找到他的尸体,于是警方判断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已葬身海底;二是搁浅在某个礁石下,情况一样是凶多吉少。
她无可选择地必须承揽下这一切的罪过,可她错了吗?至今她仍不免怀疑,即使没有她的推波助澜,孟涛是否也同样会走上这条路,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他和她一样有着同病相怜的童年,这是促使他们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的主要原因。不是爱,这其中没有一点点爱的成分呀!难道孟涛自己感觉不出来?
他只是失踪了。时至今日,江昕仍固执的认定孟涛不可能就这样弃她而去,这样也好,省得分离时痛苦的决裂,因为如此她的内心居然有如释重负之感。天呀!她究竟拥有的是一个多么黑暗的灵魂!
夜阑人静时,没有特别宗教信仰的她长跪在窗前,祈求神明大慈大悲的宽恕,这是她减轻罪恶感的惟一方式。
事实上,她还做了另一种形式的自戕——十年来她无情无欲,比一个苦行尼的清修还要痛苦地鞭笞自己,没有亲情的抚慰,没有爱情的润泽,她的一意守贞,其实是残酷的自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