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他还拥有一大批能够理解和回应他的人。思想是需要回应的,而智慧也只能靠智慧去启迪。如果说我们这一代人从李泽厚那里得到的是智慧的启迪,那么,李泽厚则从我们这里得到了思想的回应。回应不等于赞同,而毋宁说是一种共鸣,一种灵魂与灵魂之间的呼唤与应答。无论是“序齿”(年龄)还是“排辈”学历),李泽厚和我们都算“两代人”两代人之间,是会有‘代沟”的。而且,通常的情况是,下一代理解老一辈,要超过老一辈理解下一代。比方说,我们看老妈老爸,就比老妈老爸看我们清楚;儿子女儿看我们,又比我们看他们透彻。李泽厚面对‘代沟”偏能“马作的卢飞快”不能不说他运气好,——他碰到了特殊的一代。
这实在是历史给予李泽厚的机遇。
李泽厚抓住了这个机遇。因为他是有备而
来的。
诚如骆玉明教授所言,李泽厚是在“文革”的荒唐年代仍然保持着清醒的思考并且从事着文字撰述的少数知识分子之一,尽管顾准比他尖锐(也比他深刻),钱钟书比他博学(也比他精专)。但钱钟书的影响远不如李泽厚(钱的著作并没有多少人真正看得懂),而顾准的著作在当时还无法面世。而且,没有前期思想解放运动的铺垫,顾准也未必能产生后来那么大的影响。不管怎么说,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能够连续地在社会中造成震动,并影响整整一代人的,也就是李泽厚一人而已。
于是,李泽厚便光芒四射地表现出他的魁力。
三、魁力
也许李泽厚不知道,也许他知道了也不以为然,在20世纪80年代初那个春天那个花季,他之所以风靡了神州颠倒了众生,首先是因为他的思想,而是因为他的文笔。
虽然已事隔二十年,我仍然记得读李泽厚时的那份心情。那时,李泽厚每有新作发表,朋友间都要奔走相告。我们甚至特别喜欢的那些“小文章”一句”八十二岁高龄的宗白华老先生的美学结集由我来作序,实在是惶恐之至:藐予小子,何敢赞一言”(宗白华美学散步序,1981),曾让我们击节不已;为美学丛书所作的那篇短序:“字数可多可少,范围尽量广泛,性质、题目、体裁不拘一格,中国外国咸宜,介绍论说均可,或专题,或综合,或重资料,或谈观点,或理论评述,或文艺欣赏,或高头讲章,或论文汇集。水平不求多高,只要言之有物,实而不空就好”(1980),则几乎能整段地背下来。闲篇散章的魁力和影响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他那本美的历程了。
李泽厚的魁力在美的历程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被视为“中国美学史外编”的美的历程一书,起先曾以关于中国古代艺术的札记为题,在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美学(第二期,1980)上发表了前三章。初刊这日,便广为传颂,纸贵洛阳。读者盼其全书,如久旱之望云霓。次年三月,该书由文物出版社正式出版后,十年之内印了八次,后来又有了多种版本(比如广西师大社的插图本),无疑是学术著作中最畅销的。即便现在看,它的“含金量”仍然很高。因为它不但跨越五干年历史,贯通多种艺术门类,而且“兼具历史意识、哲理深度、艺术敏感,还颇有美文气质”(骆玉明近二十年文化热点人物述评)。这样的著作能有多少呢?凤毛磷角吧,以十几万字的篇幅来完成这样一个"美的历程”高屋建领,势如破竹,且能做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该细密处细密,该留连处留连,丝丝人扣,顺理成章,在看似漫不经心的巡礼中触摸到文明古国的心灵历史,诚非大手笔而不能为。但最初打动我们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它的气势和情调。这就像是欣赏艺术品。当我们刚刚接触到一件雕塑、一幅绘画、一个青铜器或一首乐曲时,我们是来不及仔细琢磨它的。我们很难一下子体会到它的深刻含义,也不可能马上把它的形式结构看清楚。所有这些,都是以后的事,而且也许需要反复欣赏、反复体验、反复品尝、反复咀嚼,才能“品出味来”而在当初,在与艺术品摔然相遇又怦然心动的那一刻,我们总是“一下子”就被感动和震撼了。我们分明感到有某种“说不清”的东西在吸引和呼唤着我们。美的历程便正是这样。甚至我们还可以说,它的魁力,正在于它的“说不清”
的确,这是一部说不清该算什么的著作。专论?通史?散文?札记?都是,又都不是。它是一只鸭嘴兽,是兽也是禽;它是一只猫头鹰,像猫也像鹰。你还可以说它是个“四不像”非驴非马,不伦不类。但你无法否认一点,那就是:它是独一无二与众不同的。与众不同,正是美的历程使我们心仪之处,也正是李泽厚使我们心仪之处。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与众不同”的,它需要胆,需要识,还需要才。有胆才敢做,有识才能做,有才,才做得出、做得好。
李泽厚恰恰正是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美的历程一书真是写得英姿勃发,才气逼人。单是标题,便气度不凡:龙飞凤舞。青铜暨餐。魏晋风度、盛唐之音,更不用说每过几页就有一段华彩乐章了。实际上,美的历程是可以当作艺术品来看待的。它充分地表现着李泽厚的艺术魁力。
但更重要的还是胆与识。
我在闲话中国人等多部著作中说过,中国文化的思想内核是群体意识,而要求“大家一样,人人有份”则几乎是中国人的“集体文化无意识”在这样一种文化氛围中,标新立异,与众不同,乃是做人的大忌。只有历史上数得着的那几个顶尖级的大英雄大人物才敢如此。但即便英雄如毛泽东,一开始也是受排挤的。受排挤的原因,除路线之争外,我猜想他的‘咄格”也是其中之一。直到后来,毛泽东成了众望所归公认的领袖,与众不同才不再成为问题。
毛泽东可以与众不同,不等于别人也可以。恰恰相反,到了“文革”期间,六亿人民就连衣服都穿得一模一样了,何况写文章那更是必须一个模式一个腔调,否则就是大逆不道。他李泽厚是什么人,也敢与众不同?显然,这就必须有足够的人格精神和人格力量来支持。不少人指责他的许多结论过于武断,但武断的背后又何尝不是自信,以及敢作敢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武断”也不容易呢!就是借给你一个胆子,只怕也不敢。正是在这里,在“武断”和“狂妄”的背后,我们感受到了李泽厚的人格魁力。
但仅仅如此显然不够。时间毕竟已进人80年代,敢于标新立异的人多起来了。社会上的那些“问题青年”就胆敢身着“奇装异服”穿喇叭裤,戴蛤螟镜,提收录机招摇过市,能说他们也有“勉力”?真正具有人格扭力的人,背后必定有理想和信念来支持。对于一个思想家来说就更是如此。事实上李泽厚之所以会把他的文章著作写得与众不同,从根本上讲就因为他的思想是与众不同的。就在1981年,李泽厚在回忆起自己的读书生涯时,便夫子自道云:“我不喜欢人云亦云的东西,不喜欢空洞、繁琐的东西,比较注意书籍、文章中的新看法、新发现,比较注意科学上的争辩讨论。”(走我自己的路)这其实也就是李泽厚文章著作的特点:决无陈词滥调,决不人云亦云,新意时见,新说迭出,充满新鲜气息。唯其如此,他才在表现出人格魁力的同时,也表现出思想的魁力。
这实在是很不容易的,甚至要冒很大的风险。果不其然,他那篇走我自己的路刊出后“一位标榜人道主义的善良领导”便紧张兮兮地跑到他家里对他妻子说:“怎么能用这种标题?这还了得?”
是了不得,因为年轻人听进去了。五年以后,这句马克思喜欢的格言成了年轻人最喜欢的格言,到处出现,谁不说谁不够“品位”就连小品节目中蔡明扮演的那个歌星都会说,只不过被她说成了“走别人的路,让自己说去吧”!
是啊,人生其实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要么走别人的路,那就只能让自己去说了。李泽厚不愿意让自己去说,他选择了走自己的路。
李泽厚是一个先行者,他走在了前面。
跟在后面的,是崛起的新一代。